韦妃旁观至此,又惊又叹:“郑家纵然待你不公,可你的儿子终归是亲生骨肉,他要娶你情郎的侄女,你为何不加阻拦?!又为何不去提醒周仁钧?”
韦妃是知道一切内情的,但被黄氏夺过话端,便有许多话未及出口。按她先前所言,众人都以为,黄氏与情郎都对孩子的身世心知肚明,而如今竟却不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黄氏凛然侧目,“他若心意坚定,早娶了我,我又何必受这三十年的煎熬?他欠我的,就必须还给我!我要报复他,也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过!”
“连你的儿子也毫不顾惜?虎毒也不食子啊!”韦妃仍然不敢相信,话音也不觉颤抖。
黄氏瞥了眼周燕阁,轻飘飘回道:“我儿被这贱婢蒙了心,那就让他自己去看清现实,他才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为他!我也不容这贱婢长久嚣张,更不会让他们生儿育女。所以,又有何关系?”
黄氏算计了整个郑家,连亲生儿子也成了报复的筹码,一颗虺蜴之心,又添豺狼之性。这岂能令人防备得住?也想不到!
黄氏望着众人惊恐的神色,竟升腾起几分得意:“大王与王妃不是已经知道秦艽了吗?是孟世医告诉你们的?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们,这一味药,是怎样用的?”
孟世医便是起初让黄氏骤然失色的人,也就是跟随青绵进来的第四个人。此人学名孟祥正,与黄氏和周仁钧都有渊源。黄家采药,周家收药,而孟家则是医户,在邻郡开设医馆。
黄氏与周仁钧在洛阳安顿之后,孟祥正也来到洛阳问前程。他先与周仁钧相逢,黄氏也乐意以熟人为医,常年的疾病都请他来诊断,每回的诊金也给得丰厚。
自然,孟祥正也是周仁钧的专用医家,他病重时便就是孟祥正往来诊治。二郎便是在周家侍疾时,认识了孟祥正。
“唉!云夫人,我给你药,可没有叫你害人啊!我还交代过你秦艽不可乱用啊!”孟祥正确未参与黄氏的阴谋,今日不过被当做证人叫来,忽闻黄氏指出自己,他只怕被牵扯连坐。
“论医术我自然不如你,可每种药材有何效用,我不会比你知道的少。你别担心,我已认了,不会连累你。”黄氏一眼就将孟祥正看穿了,更不屑。
这时,李珩抬手招来许延,当众正声道:“你应该知道秦艽的效用吧?你来说,细细地说。”
许延虽年轻,但家学深厚,远比孟祥正医术精湛,因而细听细想,早有成竹在胸,稳稳说道:
“秦艽药性平和,有散痹痛,清湿热之效。但,凡有药性,必有毒性,医家酌量配用而已。若以热醋浸泡秦艽,晒干后即添止血之效,大量用在女子躯体,可令女子血脉不通,壅塞而不得下行,长久便影响月事,自然不能有孕。”
女子间的倾轧,常是嫉妒生育之事,却不过多是共侍一夫的女子争宠所致。这般姑媳间的陷害,可真是世间罕闻。
“那这瓶秦艽并不是周燕阁所备,是你放在此处的?!绛石散也是你所为!”郑梦观瞪着黄氏质问道。他且不论别人的事,只关心害云安摔马的真凶。秦艽既是黄氏之物,又与绛石散埋在一处,他很难不怀疑。
“秦艽单埋在土里是不能发挥避孕之效的,必要叫女子躯体接触,或者食用。”许延倒不是为黄氏开脱,只照实解释了句。
二郎不由捏紧了双拳,也再难辨别了。
黄氏见状,却展眉笑叹:“这位医官说得真好啊!我自然是让这个贱婢天天不离身的。”她转而指向门户大敞的正屋,“你快去看看,那个熏炉里应该还有残存,昨日我刚遣人添过的!”
李珩与许延递过眼色,许延很快跑到了屋内。一方五足银熏炉就摆在坐榻前,倒未被搜查的小奴弄坏,炉内焚香已经冷却。取开炉盖,许延直接伸手抓了把灰烬出来,一见,果有掺杂的紫色细粉不曾燃尽,而细辨之下,正是秦艽。
“可惜啊!才熏了她半年,虽有抑制,却不至损伤根本。”看着许延回转,黄氏傲然说道,“但也罢了,她现在也没有机会再祸害我的儿子了!”
“你恨周仁钧,恨周燕阁,恨郑家,可我的小妹又哪里对不住你?!她不过嫁来年余,与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沾染,你为什么也把秦艽用在她的身上?!”
这几句厉声质问出自韦妃之口,愤恨之意自不必说,却更将二郎好不容易寻回的几分魂魄又一次击散了。他脚步跌顿,口唇张合,但发不出任何音调。
为这些话有蚀骨锥心之痛的,还有柳氏。她只知云安吃了添加秦艽的紫萝糕,体内积存了热毒,但许延先前也未见黄氏所用的秦艽实物,便都不知黄氏还有这一层心思。
她的女儿不过十五余,正当妙龄,就算离了郑家也还有未来可期,但若从此影响了生育,那她的余生……
柳氏默默迈出脚步,似也要去问罪黄氏,但忽一挥手,一记用尽全力甩下的响亮耳光,打得黄氏天旋地转,跌滚在地。
然则,半晌之后,黄氏还是抚着流血的脸颊缓缓站起身来,眼里并无柳氏,只对着二郎道:
“不知那紫萝糕云安吃着可好?这可是我精心为她准备的,还不用小婢,只让我的儿媳一趟趟送去,好让你们尽情受用啊!”
郑梦观面无表情地看着黄氏,似乎无怒无悲,但心胸之内却已怒无可怒,悲不尽悲——
他在想,每次送来的紫萝糕几乎都是他亲手递给云安的,还亲自喂过,而正因为云安喜欢,他便从未分享,都让云安吃完了。
尽管他想不到,尽管他不知道,可他也是将毒药亲手送进了挚爱之人的口中。他,也做了帮凶罢!
许延在这时,及时而又适宜地解释起云安与秦艽的关联,一并如何起疑察觉,如何推断斟酌,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末了,李珩叹道:“荥阳郑氏,自汉以降,数百年来兴盛不衰,而你郑家,自立国来更是天下鼎族。可谁能想到呢?如此鼎盛甲族,诗礼官宦的门庭,竟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丑事!不知老汉源侯在九泉之下还能不能瞑目呢?”
一席话虽有嘲讽之意,但也都是实话,郑家人无不汗颜,家君郑楚观更是抬不起头来。他一直想要管好这份家业,不辜负父母的托付,可他不仅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没有察觉。
萧墙内祸,竟是外人发觉,外人发落的。
黄氏听过许延的话,倒不觉意外,反佩服自己想得不差。她起初也曾担心,云安被申王府所救,王府之力不比寻常,若寻了个高医为云安诊治,或许是会发现的。
果然就是这么为人察觉的。
“裴云安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这个年纪远嫁他乡,我原本是想好好待她的。奈何,她竟也和崔氏一样,以我落魄拮据,陈设简陋,便施舍给我许多好东西,还说是为三郎的婚事的体面!她也真阔绰,真大方,却当我不知是讽刺,是幸灾乐祸!那贱婢嫁给了三郎,便与二郎名分相隔,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休想!”
云安私下赠礼,原不过就是为了黄氏的体面,连郑澜知晓,都在心底感激。可身为母亲的黄氏,却只当人践踏于她,不分好歹将一切都混作一谈。
实则,自卑者自轻,自轻者自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机关算尽,都是孽债。
“都是我做的!就算是绛石散,也是我引着这个贱婢生出了狠心。可她太蠢了,唯做了一件大事,也没有做干净!”黄氏俨似一个胜利者,血迹干透的嘴角上扬着,又幽幽道:
“但,我也有件事不曾做得干净,真是深以为憾。”
她略上前了两步,目光划过二郎,停在了一直不曾作声的郑修吾脸上,“修吾,你生在侯门,自小养尊处优,那次和你二叔一起下狱,是不是很新鲜,很有趣?”
“贱人!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崔氏原已没了底气,但听事关她唯一的儿子,也不禁窜起怒火。
黄氏神色镇定,回答:“单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可还有周先生帮忙啊!他好歹是个助教,我准备好了迷药和女人,叫他开了小门送进去,又有何难?”
“我不信!周先生是我和二叔的老师,又受过祖父的恩德,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郑修吾惊了,不愿相信。
黄氏险些笑出声来,觉得郑修吾简直就是个傻子:“他受你祖父恩德,所以尽心教学,可他更有愧于我,也不得不为他曾经做过的事负责。因为我那时便告诉了他,是郑家,是你的父母叔婶促成了三郎和周燕阁的婚事!他岂能忍下这般耻辱?”
一层层迷雾消散,曝露在众人面前的事实,既残酷又真切,一如耳畔的秋风,时急时缓,但越吹越冷,凉透了四肢百骸。
郑梦观不问,但一直紧紧盯着黄氏。
国子监之事,他先怀疑的是李珩,可李珩告诉他祸在萧墙,他便又猜是三郎。而他甚至已经猜对了凶手的目的,并非单冲他来,是要同时陷害他们叔侄二人,却也依旧没有猜中关键。
于事无补,以至于此。
李珩不知郑梦观后来如何猜想行动,但这一时却看懂了他的神情。冷笑而已。
“若不是那娼女按捺不住,等不了风声过去就要出门,还以此事威胁于我,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自然你们就不能在北市发现她的尸体,也就洗脱不了嫌疑了。”
所以有一日,黄氏将手举在夕阳下,说自己的手是红色的。非是落日残红,而是人血染红。
“云夫人认罪认得如此坦然,如此骄傲,仿佛一个天大的赢家,却想没想过今天报应,是谁带给你的?”一日辰光已过去大半,日头都偏西了,韦妃抬眼看了看天,如是问道。
黄氏畅所欲言的情状忽一黯淡,但顿了顿,还是惊醒过来——明面看着,就是李珩夫妻前来揭露,带了医官又带了孟祥正——然则,他们是怎样找到孟祥正头上的呢?
黄氏竟疏忽了这个起初就很明显的问题。
韦妃指了指站在孟祥正身侧,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周家老仆:“云夫人难道不认得此人么?就不好奇他为何在此?”
黄氏自然认得,可脑中已然空白,无以应对。
韦妃笑了,唤阿奴呈上周仁钧的遗书,也是罪己书,然后将五张纸抖散开,举在黄氏眼前:
“你的报应,就是周仁钧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