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残霞(1 / 2)

若周仁钧没有留下遗书,李珩夫妻纵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难理清关于郑家的千头万绪。

黄氏一直利用着周仁钧,利用他的博学多才,利用他的旧情,利用他那一夜颠鸾倒凤的负罪感。

莫说是这般背叛,就算是彼此了断,不相往来,黄氏也不信周仁钧能做得出。

然则,周仁钧终究不曾同她一样完全昧了良心。

他在遗书中不但详细描述了黄氏的身世来历,更原原本本交代了他与黄氏的多年纠缠,字字沉重,亦字字血泪。他的病因后悔而起,因忧惧而重,他的死更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自患病来,唯有二郎侍疾时会吃药,余下连周女在时,他都会有意避开。他是生生将自己熬死的。他要用死带走一切罪孽,也是用这条命完成对黄氏的最终偿还。

黄氏看完了遗书,上头每一道笔画,起承收合,她都过于熟悉了。以至于所书的内容都淡了,不掺杂任何感情地淡去了。因此,残存于心头,而又徒然空洞的一丝傲然,也泯灭无形。

这一辈子,四十余年,大梦一场。当初豆蔻韶华,何曾想得到,这一生会是这般迷梦着度过的?又到底想得到什么,是青梅竹马长相厮守,还是争强好胜为占鳌头?

黄氏口中喃喃,脑袋摇晃着缓缓抬起,眼中映出天际的残霞。昼刻将尽了,宵禁鼓声徐徐传来。她展笑,仿佛是憧憬的目光,忽而伸开两手张在朱唇两边,对天呼道:

“周郎,周郎!云儿好想你啊!”

云儿,亦是黄氏的小名。自到郑家,已有二十七年无人这样唤她了,而二十七年前,是周仁钧唤得最动听。

院中众人心思惨淡,也心思各异,并不是所有眼睛都望着黄氏。而黄氏渐渐收声,似乎就要束手之际,一霎时,从发间拔下了一支锃亮的银钗——

惊呼声中,终究未及。那银钗的两根钗骨,如手指般长短,全部插入了她的咽喉。浮生仓促。

“阿娘!!!”

郑麓观的身影和惨厉的叫喊,在黄氏倒下之际冲刺了过来。并没有人告知他家中出了大事,只是一日间,心底似有感应,坐立难安,便想着回家看看。

他到时,前庭那一幕已然收场,他毫无察觉,信步散回了自己的居所。然则,院门下一抬眼,他刚满二十年的平生,就都改了。

他正望见黄氏接过韦妃的话端,承认了一切,然后,也慢慢听懂了。但直到黄氏拔钗,他都不敢上前,惶然失措,浑身的血脉都抽紧了,只想着一件事——

他竟然不是郑家的孩子吗?连庶出都不是!

那一时,他也是怨愤的,羞愤的,为母亲的旧情,为母亲将他也当成了仇恨的附庸。即使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他好。

只是,这些依旧盖不过身世的坠落:郑家的庶出也是郑家的血脉,一如李珩所言,“郑氏天下鼎族”,世道混迹,官场经营,需要这样的资格。他需要被承认。

然而,母亲死了。鲜血涌溅,倒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没有告诉他,不姓郑了该如何活下去。

或者,该不该活下去。

残霞收尽之时,李珩夫妻护持柳氏离开了郑家。阿奴、许延将早已昏厥的周燕阁送往洛阳府法办。而黄氏已死,剩下的便都是郑家的家事了。

这一天,正是九秋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

柳氏回到小宅时,云安正饮汤药,可面容倦怠,眉间似染风尘,并不像安心休养的样子。她难免担忧,忙问女儿一日如何,云安只一笑,反问母亲:

“阿娘去后不久,申王和王妃就来了,也是要接娘去郑家。娘去了这一整日,如何呢?”

云安却未必心中无底。柳氏一人前去和李珩夫妻同去,是天差地别的。而这时偶一低头,她望见了母亲裙裾上深红的印记,呈飞溅状,应该是血吧。

“她们都伏罪了。”柳氏亦知瞒不住,揽扶云安,与她放缓了解释,用了小半刻,“娘不应该让你孤身远嫁,还是这种人事复杂的门第。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身边半步。”

柳氏痛惜后悔,但话中也隐去一层。她没有告诉云安,黄氏用来害她的秦艽,是用热醋泡过的,比原先多了一重药效。

云安自知真相起,便其实对黄氏恨不起来。因为初识黄氏,她的温柔爱笑,体贴关怀,便让云安感受到了慈母之爱。这对当时缺失母爱的云安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如今虽则化为梦影,但那份感觉余温尚存。况且事随人去,入土为安,也不能再追究什么。

“人事难料,人心难测。就连自家人都不知道,何况外人?娘,不要去想这些事了。”云安心平气和,还是一贯表现得很淡然,又问:“那么,放妻书,也签好了吗?”

柳氏微微点头,灯烛下的面容泛着光彩,却掩不住些许滞涩,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状,“这位二公子也算坦荡,只是你们无缘罢。云儿,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说完,柳氏将放妻书取出,一点点展开给女儿过目。自然,多出来的那八个字,是格外引人注意的。云安似参禅般凝视了许久,然后只无关紧要地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