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支着下颌,有一下没一下的撇着茶碗盖,颇为费解的问道:“往常我瞧着琏二嫂子处处防着太太插手官家,也看得出二太太跟老太太的明争暗斗,便是嬷嬷,也时常告诫我掌管内宅的重要性。我便只当世人都是一般,却不想公主大嫂竟是当真无意于此,倒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岳嬷嬷把迎春揽在怀里,摸摸她的发顶,顺手拢了拢微散的鬓角,慢声道:“摸摸教你的那些,都是素日在王府后院常见的手段,也不是到处都适用的。比如咱们府上就很用不着那些小算计,姑娘乃是名正言顺的当家大小姐,下人们也都乖顺又忠心,因此不用担心旁的,除了防着些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些不晓得是谁安插过来的坛子,旁的时候就只用最正大光明的手段把事情都理顺就好。这实在是最轻松不过的。”
迎春点点头,笑微微道:“我知道,这个家里,只要敬着大哥哥和公主大嫂就好,便是老爷和太太都不管事儿,实在是最简单不过了。”
岳嬷嬷笑道:“所以,嬷嬷教你的那些,只要记着就好,等将来出了门子,情况变化,嬷嬷自然会再提点你的。”
迎春俏脸一红,扭头蹭到岳嬷嬷怀里,不依道:“嬷嬷都说些什么呀?谁要出什么门子的,我还要帮公主大嫂管家呢。嬷嬷才说了让我只管放手施为,马上又扯些其他的做什么?”
岳嬷嬷揽着迎春在怀,摇晃着,轻声笑道:“好好,嬷嬷不说了。”
迎春见岳嬷嬷把她当小孩子哄,不由得撅起嘴,从嬷嬷怀里爬起来,又羞又想笑,最后胡乱抓了几部账本,找借口道:“我去给大哥哥汇报这个月的账目了,顺便叫人去瞧瞧连通两府的角门修的如何了?嬷嬷且回房歇着去吧。”说完,快步走出去了。
在花园里饶了两三圈,觉得脸上的红晕散的差不多了,迎春才带上丫鬟,慢慢朝家中的议事厅走去。这里是除了宁珊书房外的第二重地,往往都是和二哥贾琏讨论朝政才来的地方。不过贾赦为了显示自己也是关心朝政的,有事儿没事儿就往这里跑,扯着宁珊陪他聊天。可贾赦一知半解的地方实在太多,有时候宁珊不乐意给他解释了,便叫迎春也来汇报事情。
才进了院子,走到回廊下,便听到贾赦高声的反对透过湘绣门帘传了出来:“我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
迎春脚下一顿,莫名觉得心头一紧。遂轻轻摆手示意丫鬟不要请安,也不掀帘进屋,只蹑足凑到门边,偷听屋中谈话,果然又是关于是否出征南疆的争议。听得迎春只对东平王恨得牙痒痒,做什么就废材成那样?打不赢北疆也就罢了,现如今连自己老地盘的南疆也摆不平,还要连累大哥哥又被太上皇点名,想让他出征。
宁珊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你同不同意并不重要,除非你的话比圣旨有用。”皇上姑且不论,太上皇却是个不肯吃亏的,先前被他算计了一回,缴个匪患的兵力就换到了璎华公主下嫁,这对太上皇来说无疑是个赔本的买卖。接下来肯定会再折腾他出兵一趟,不管是去哪里,走一趟,才好从皇上手中抠出些兵权来。
太上皇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把皇上手中的兵符握到自己手里。宁珊有时候不禁会想,若是真的帮着太上皇把皇上的兵权都夺了去,太上皇会不会废掉眼下这一位,换一个不那么丢人现眼的登基?
若真能如此,倒也算是一件好事。可是宁珊不太确定旁的皇子王爷都是些什么德行,因为皇上的猜忌和太上皇的防备,让其他皇子王爷至今都没能掌握实权,没有实际参政过的人一旦掌权会是个什么样儿,谁也说不好。倘若换上来的还不如目前这一位,那还是少折腾些好。
宁珊犹自琢磨着,就听贾赦不满的哼哼唧唧道:“你别糊弄爹,我知道你压根儿不停画上的话。”听了宁珊和贾琏那么些天的商谈,饶是迟钝如贾赦也看出宁珊对着皇权的毫无敬畏了。
外加有资格上朝之后看见的那些两皇之间的龌龊,和自家大儿子的军威赫赫,权势滔天,六部之中又四部都是他的同党,或者干脆就是自己掌权,活似一言堂一般。贾赦已经明白了自家大儿子越来越不尊重龙椅上的那位的底气。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璎华公主的面子上,宁珊偶尔倒还会按照太上皇的意思做些事情。贾赦摸不清这是因为太上皇龙威犹存呢,还是出去对岳父的一丝敬意,因此一时不好把太上皇也扯到谈话中来。
宁珊轻笑一声,他早已听到门口沉重的出气声,这时间会来这里的,除了迎春不会有别人。想是迎春关心内情,不自觉泄了气息出来。因着有意叫她安心,便也挺高了些许声调:“皇上说的话自然可以挑着听,可是一旦写在圣旨上,那还是有必要遵旨的。”他现在还没有树立起庞大到可以无视圣旨的权威,因此面子上还是要假装敬着两皇些的。
何况,他本来也曾有意与西南的军权,眼看着东平王自北疆失利之后昏招频出,越发怒火中烧,顾前不顾后的连老地盘都快压制不住了。如今正是好机会,往那边走一趟,夺了西南的兵权来。
贾赦想不到那么远,只知道看着眼前的状况,拖着长腔抱怨道:“太上皇怎么肯让皇上发圣旨?”今年一开笔,太上皇就开始活跃于朝前幕后了,好几回连他都瞧见那圣旨上除了玉玺的朱砂印之外,还有太上皇的私玺在上面,要不然根本就发不下去。
第140章 分析朝政
宁珊见贾赦对朝廷现状并非一无所知, 也有意教他一些,便耐着性子分析给他听:“虽说太上皇越来越活跃,手上也牢牢掌控着不少老臣,但毕竟名正言顺的还是皇上, 若他认真要和太上皇分庭抗礼,也并非毫无可能。毕竟还有许多新上来的臣子,并不忠于太上皇。而且, 历朝历代,哪里都少不了墙头草的存在,只瞧着谁能占到上风, 就倒向谁。因此,两厢对比下来, 太上皇也不是占尽优势, 皇上也并非全无把握。”
贾赦揉着额角,只听得头昏脑涨, 不禁抱怨道:“那么大的年纪了,还瞎折腾些什么,好好的颐养天年不好么?已经做到了太上皇,还嫌哪里不足呢?这天底下, 再没有更尊贵的了。”迎春听得暗暗点头, 赞同不已。
宁珊笑道:“地位虽然尊贵, 可实权却也没了许多, 对于曾经坐过龙椅, 掌控天下的人来说, 失了权利才是最无法容忍的。”
贾赦还是不解的摇头,宁珊只好再进一步说明道:“就比如爹,过去袭爵人,做着一等将军,可是那荣府里里外外,哪里有一点儿是你能掌控的呢?便连印信都是贾政握在手里的,一应人情往来全由二房出面,你可就能甘心?”
贾赦这才长大了嘴,若是这么一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太上皇的心思,只是他还有些不懂之处:“可我太上皇和皇上的情况毕竟跟我和政老二不一样啊,太上皇是自己传位给皇上的,我才是逼不得已被政老二和老太太联手架空的。你瞧着我现在把爵位给了琏儿,不就再也没插手过那府上的事情?”
宁珊顺着贾赦的思路想了想,也不禁承认贾赦和贾琏的关系才比较符合太上皇和皇上的境况,用政老二打比方的确不恰当。“不过你肯让爵,那不是因为你有了更高的爵位么?可太上皇让了皇位却没有得到更大的权利,自然就会不甘心。”
贾赦摇头晃脑的道:“要么就干脆别禅位,这给了人家的东西又往回要,吃相也忒难看,连我都懂得的道理,那一位怎么反倒不懂事儿了?”
屋外的迎春,屋中的宁珊动作一致的撇了撇嘴,算是赞同贾赦的意见。宁珊道:“没掌握过权利的人自然是不知道权利的妙处,太上皇毕竟曾经一统天下几十年,如今突然让他放开权柄,落差巨大,一时半会儿的是转不开这个念头的。何况,现在坐在龙椅上那一位也实在不是个聪明的,若是个聪明的,何妨表面上依旧由着太上皇,暗中培养自己的心腹替换掉太上皇的手下,慢慢图谋自己掌权,也不至于想现在这样闹得明面上纷争不断,还让人看出他不敌太上皇之处。再这么僵持下去,只怕肯臣服于他的人就要越来越少了。”
“越来越少之后会怎样呢?”迎春耐不住,终于掀帘进屋,急急问道。
贾赦被吓了一跳:“死丫头,躲在哪里吓唬你老子呢?”
宁珊微微一笑:“我还道你能忍到什么时候呢?这么快便耐不住了么?”
迎春一听,知道自己早就露了马脚,面上不由得一阵烧红,却也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大哥哥,若是皇上的拥护者越来越少会怎么样呢?朝堂会不会动荡,能不能波及到你?”
宁珊道:“我是太上皇的女婿,若是太上皇占上风,我自然只有更进一步的道理。”
贾赦听得喜形于色,迎春却摇摇头,不肯相信:“皇上还是太上皇的亲儿子呢,不是也说打压就毫不留情么?这天下无父子,想来女婿自然更加不放在眼中。”贾赦乐到一半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宁珊白了贾赦一眼,道:“你还不如迎儿看的透彻呢,我瞧着,你倒不如把那身官服让给迎儿,让她去上朝排班算了。”
迎春急道:“大哥哥,你别扯些旁的来避开我的问题,快些告诉我,你可都安排好了?”
宁珊两手一摊,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安排什么?”
迎春支支吾吾:“我并不懂得朝政,不敢乱说。可是嬷嬷教过我,反复无常的上位者不可信任,不可依靠,想那王府中都是如此,故而我觉得皇家就越发……”
贾赦听得忧心忡忡:“这皇家可真是麻烦,有什么事情他们就不能关起门来自己解决?非要每次都闹得朝上朝下一起人心惶惶的干什么?”当年先义忠亲王叛乱,众王夺嫡的时候贾赦虽然还未参政,却牢牢记得那阵子的血雨腥风和贾代善、贾代化等人出生入死,几乎是用半条命换来的救驾之功。
宁珊叹了口气,道:“天家无私事,何况就算他们想关起门来自行解决,也少不了妄想那从龙之功的功利之辈从旁搅和,你们家那二房和老太太,不就是因为打着那样的主意才把好好的女儿送进宫里去伺候人么。只可惜,那是个无宠又无子的,她们借不上力,只好另行谋划。”
贾赦和迎春听得大吃一惊,贾赦尤甚,几乎跳起来叫道:“太上皇和皇上都还没掰扯明白呢,她们就惦记上下一代了?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
宁珊摇摇头,尽量用最简单的大白话企图让贾赦明白:“你们家那个老太太倒是个精明人物,也或许是她当年从贾代善那里知道了些什么,横竖她比你们看的都透彻一点,知道以太上皇的脾气秉性来说,一旦皇上被废,他也等于是自打耳光,绝无颜再度自行登基,是一定会挑一个更好拿捏的新皇的。”
喝了口茶,宁珊在贾赦父女俩焦急催促的目光中加快了语速:“那六王爷、七王爷虽然也是亲生儿子,但毕竟都那么大的年纪了,性格已定,主意又正,哪里有还未参政的小皇孙好掌控呢?所以,那两位也是坐不上龙椅的。现在皇上的儿子们,一旦皇上被废,身份也就不正了,尽可以不用多加考虑,所剩的也不过就是在六王爷、七王爷的儿子里挑一个最没用的出来当傀儡罢了。”
宁珊暗忖,那贾家的老太太八成也就是打着再送一个孙女出去的主意,正在六王爷和七王爷的儿子里衡量呢。不过迎春已经跟着他了,必然不听那老太太的使唤,惜春又是东府的,那老太太是绝不肯让东府跃到西府头上的,剩下的也就只有那政老二的庶女了,也或者她养着外孙女儿也可能会预备为此所用,毕竟林氏方方面面都强过那贾探春许多。
迎春听得瞠目结舌:“一国之君竟然不是选最优的,而是选最差的,一旦太上皇……一个无用的皇上又该如何治理国家?”太上皇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连她一个小丫头都会想到的事情,太上皇竟然就想不到么?
宁珊冷哼一声,不屑道:“他怕是听多了‘吾皇万岁’的奉承,真以为自己能活到天长地久呢,哪里会去考虑身后之事?”自古帝王盼长生,不管是亡国之君还是开国之君,一旦坐上了龙椅,想的都是如何坐的长久,所以求神问道之举自古不绝,所谓长生秘诀也一直备受追捧,造成了历朝历代都有些佛门道家中人被封为“半仙”、“真人”的,受到皇室的宠信。那贾代善的替身张真人不就是一个例子么,东府的贾敬官场失意跑去修道,多半也是受了这个的影响。
贾赦越听越头大,不由忧心忡忡的道:“珊儿,要爹说,你干脆辞官算了,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参合这些纷争倒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