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册立太子的诏书颁布天下,这于家国万民都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于云安而言,新太子也是故人,她便比旁人多了几分思量,不由自主,也没有着落。
一日,趁着柳氏往寺庙祈福,云安去了裴宪的书房。父亲正在挥毫练字,看着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却在她尚未走近时就忽然抬起了头,然后置笔一笑:
“云儿,怎么没陪你娘出门啊?”
云安挑眉抿嘴,先伏到了书案前,下巴搁在叠起的手臂上,漆黑的眼珠上下打转,这才回道:“有些事想请教阿爹。”
裴宪看这丫头当真是有些心事的样子,不多想便道:“那你说吧,爹知无不言。”
云安早是藏了满腹的话,但还是忖度着,慢慢道来:“我觉得那道立太子诏有些奇怪。诏书上除了官书套语,褒扬赞许,还写了‘群邪害正,凶党横逆’,还有‘潜贮兵甲,将害朕躬’这般言辞,难道朝廷先前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裴宪原是一脸慈爱地等着给女儿解惑,但才听了这几句,脸色便一沉到底。云安不曾察觉,低眉思索,继续说着:
“太子原本久居洛阳,但诏书上却写他‘密闻其期,先难发奋’,又写‘呼吸之间,凶渠销殄’,便是说他先发制人,消灭了朝中奸党,有了功德威望,才被立为储君。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呢?”
“云儿,国事朝局由来是很复杂的。”
裴宪显然是知道些的,云安也是料定裴宪半生仕宦,不会一无所知。可这样简单的回答又显然表明,他不想说。
云安既然发问,便是想弄清楚,歇了歇,恳求道:“诏书如此写,又宣告天下,便是不忌讳,是表扬太子功勋之意。那阿爹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呢?这也不算妄论国是啊。”
裴宪轻叹了声,似乎犹豫了,理着案上书稿,说道:“云儿,你与太子有故交,你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他施恩,而王妃,如今该是太子妃了,是你长姊,你是否……”
“不是的!”云安还以为裴宪松了口,可转而却是要提韦家,她急了,怕裴宪误会多想,“他们有恩于我,便至多是一份恩惠,再没有别的了。我只有一个长姊,就是阿瑶。”
裴宪心怀坦荡,便是在洛阳初闻其事时,也没有偏想,哪怕柳氏告诉他韦令义也在洛阳。所以,他是担心云安为旧事所扰,也是因为,国事朝局真的十分复杂。
“云儿,我和你娘带你回来,又让你在此静养,就是想让你安心舒畅地度日,不再为外事烦扰。如今太子新立,是国家幸事,前尘往事都不必再追究了。”
前尘往事都不必再追究,那就能忘记吗?云安愣了下,手心发凉,心头一惊,想到的却不是眼前这个“前尘往事”。
平静下来,云安没有再追问。裴宪以为自己说服了云安。
……
千里之外的陪都自比别处更早接到册立太子的邸报。而太子原就是迁居洛阳的,一个不见经传的皇子,坊间百姓更是引为谈资,甚至杜撰出许多出神入化的故事,津津乐道。
好像只有一处,这一家人仿若与世隔绝般,兴味索然,冷冷清清,便就是汉源侯郑家了。
暮春一日,郑家门前驶出一驾马车,除了驭车小奴,并无其他随从。不多时,马车抵达城南因风渡,从车舆内下来一对主婢——郑濡与横笛。
她们并不登舟,只在靠近岸口的草棚里坐了下来,放眼凝视。当此和暖节气,出行的人也多,因而岸头迎来送往,人声喧闹,大小舟楫沿岸排开,宛若长蛇。
郑濡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观望良久也不开一言。忽而风起,吹得草棚旁的柳树上拂来一阵柳絮,纷纷扬扬,迷了她的眼睛。只觉痛痒,她便抬手去揉,横笛慌忙阻拦,拿出帕子替她慢慢擦拭,可擦着擦着,却擦出了满眶的泪水。
“娘子何苦呢?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横笛知道,郑濡并不是被柳絮伤眼而哭。
郑濡无声洒泪,亦只是摇头:“我知道等不到,我就是想看看,一回家就透不过气来。昨晚我又梦见她了,我真的很想她,不知道她的身体如何了,我好怕她不记得我了。”
郑濡口中所指就是她曾经的二嫂,云安。自云安离开洛阳,每逢天气晴好,她便会来因风渡久坐,看别人相聚,看别人分离,在别人的悲欢里徒然寻觅。
横笛既心疼,更无力,也只有忍泪相劝:“云娘子有爹娘照料,一定早就痊愈了。她就算忘了二公子,也不会忘了你的,你们那么要好,比亲姊妹的还亲呢!”
“我也不希望她忘了二哥!我还想他们再做夫妻!”
郑濡越发到了伤心处,泪水止不住,话也更痴傻。横笛感同身受,终究哽咽难言。然而,主婢一味沉浸伤怀,却不见,和风朗日之下早站着一个人,此刻,正缓缓走近:
“你这般,于事无补。”
是一句沉稳的男声,但因此地人流嘈杂,主婢一时并未在意,只是低头收敛心绪。直到一片阴影投下来,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郑濡望向岸口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