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恨(1 / 2)

云安以为李珩的别宅不过就在城中某处,却谁知一去四五里地,不仅出了城,而且上了山,是一座建在山间的宅邸。果如李珩所言,清静幽僻,除了门吏,连侍奉的婢仆都很少。

夜幕降下,天已完全黑了。

李珩叫阿奴留在前院,亲自领着云安进了内宅,过台榭回廊,屈曲环绕,来到了一处带阁楼的别致院落。李珩相邀登楼,二人临窗对坐,四周寂然,唯是寒蝉凄鸣低低传来。

“此处没有人敢打扰,但你既然愿意跟我到此,我必要知道缘故,才能为你安排。”李珩倒了杯热茶递去,问得既直白又恳切,目光淡淡地泛起一片怜恤。

云安低头,将鬓角散发捋至耳后:“我见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说来话长,大王一定要知道吗?”她的心绪已经缓和,但沉重不减,而面对李珩这个救急的恩人,她既知该说,又难免犹豫。

李珩皱眉暗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告诉我,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权当发泄倾吐,自己也好受些。”

虽前后有些误会波折,但云安倒从未觉得李珩是个坏人,因而并非不信他,便罢了,低眉苦涩一笑:“像大王这般出身的人,肯定从未被人抛弃过,也不知那种滋味吧。”

李珩略惊,但不失从容:“怎么?你见到的人曾欺负过你?”

“他是我生父。今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见他。”云安转脸望向山间的月色,幽幽寒星缀在她原本漆亮的眸子里,“我不是襄阳刺史裴宪的亲生女儿,我原本该叫韦云安。”

李珩再通达世事人情,亦万没料到云安的内情是她的身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韦,关于他的事,我都是从阿娘身边的钟娘口中问来的……”

曾与郑梦观说起往事时,云安对生父的印象都是虚空的,说来恨,却不会久留心间。而此时,望见了那人的脸,又知道了步靫绣字,还有二郎这一层缘故,云安便实在艰难了。

恨还是恨,但恨得悲凉,恨得伤情,亦恨得无可奈何。

云安细细叙述,一直叙述到今日的事,泪水滑落,她便倔强地用力擦去,擦得皮肤发红,像胭脂色。

李珩许久没说话了,从一开始的微惊,到几度惊情,现在便是咬紧了牙。他也恨起来,既为旁人的事义愤,也沾带了自己的心思。

“那,你就一直替郑梦观守着这个秘密?”李珩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亦不自觉地想要牵住云安的手,却还是忍住了。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云安努力调息,让恨意消散在对二郎的情爱里,“他先为婚约放弃了自己的志愿,如今又为了我选择去做经师。我难道连他仅存的一点念想也要破坏吗?我本替嫁,就不堪与他为妻,欠他的又何止这些呢?”

“他既愿意成婚,便有责任善待你,夫妻之间,你不欠他的!”李珩并非只是劝,亦似带了几分不甘,不平,“云安。”他忽又深切地唤,嗓音含涩:“我若告诉你,我也认识那个韦将军呢?”

云安顿了顿,不觉意外:“二郎是在北庭从军,大王如此身份,想必是在北庭有部下姓韦?也许就是同一个人?”

李珩摇头:“不是也许,就是一个人。他叫韦令义,是北庭节度使,也是,韦妃的父亲——我的岳父。”

与李珩的笃定相对的,自然便是云安的惶然震惊。她猛咳了两声,身子歪斜,强撑在案上:“所以……”她说不下去,但李珩却很快会意,向她颔首:

“北庭的军将虽不止他一人姓韦,但韦妃的父亲也是今日到,我原就是去迎他的。韦妃,她不是待你很不同吗?所以,对,所以,只能是他,韦令义。”

原来,生父竟会是一切人事的交点,是所有谜团的答案。

“为什么……”云安失神地虚声低语,又在心内自嘲:果然自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无缘无故得到王妃的厚爱。

“云安!”李珩终于绕过小案去扶住了云安,将礼仪分寸都抛进了茫茫的夜色。他愧悔,觉得话说急了,该从后再慢慢告诉。

云安难以从这阵无力中剥离,喘声渐促,看向李珩的眼睛又蓄满了泪水:“王妃邀我去家宴,求大王,寻个理由另安排吧。”

韦妃的目的已十分明显,而在这场家宴到来前得知真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云安是“绝处逢生”,李珩懂得,亦不会让她面对这样的痛苦:“你放心,我安排!”

“谢谢,谢谢。”云安真诚地感激李珩,深深地点头致意,但要从他的搀扶中脱开,终究不敌心力交瘁。

李珩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默许,但云安亦别无选择。他将云安横抱起来,下了阁楼,一直送到正屋的寝塌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很差。”放下云安后,李珩搬了张杌凳坐在榻前,目光关切,“我有一个专随的医官叫许延,医术精明,为人缜密,常年只照料我与韦妃。我叫他来与你看看?”

云安抱膝低头,尚且自持:“不必,我明天就好了。”

李珩不能轻易放心,也觉得云安是怕许延透露给韦妃,便道:“他只听我的话,韦妃不会知道。”

云安是有这一层防备,但更多的还是不想麻烦:“叨扰大王已是惭愧,更深露重,还请大王早去歇息。”

李珩犹豫着,克制着,低低一叹,终究罢了。他敛衣出门,一步三顿,直到廊下闭门,依旧对着门沉思了许久。

这一夜已过了大半。

李珩漫步回了前院,浑身松乏且疲惫,才一坐下,便以手扶额,眉间深深皱起。阿奴见主人与去时大不一样,担心地问:

“大王可要唤许医官前来?”

其实李珩的忧痛在心,不在身。他吃力而又怆然地说:“阿奴,你可知,云安,她才该是我的妻啊!”这,便是他方才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