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商只是纯良,并不傻,他看着被沈留绑在腰间的人头:“你假意顺从,却借机把人杀了……既然如此,你师父如果不想再次跟赫连家交恶,肯定会交出祸首,那么刚才的杀手应该是他派来的百鬼门人。”
“这下子我可真的无家可归了。”沈留解下人头,苦笑,“本来想回谷以此祭奠先父,可惜现在回不去了……罢了,他们活着的时候杀人无数,死后给畜牲填填肚子也算是积阴德了。”
他将人头往后一抛,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此曝于荒野,附近又有狼窝,恐怕要不了一夜就会被叼走吃掉。
慕清商叹了口气:“逝者已矣,万事皆休。”
“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变得这般老气横秋还心慈手软。”沈留挑起眉,“当初你救我的时候,可不会为了一颗死人头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
慕清商拢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他状似无意地问:“那个时候,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沈留眯起眼,意味不明地说道:“就像你刚才那样,冷静、狠厉,跟平时判若两人,若非我一直看着,恐怕还以为你有个双胞胎兄弟。”
他说起当年慕清商助其逃离迷踪岭的事情,眼角一扫,瞥见少年脸色越来越白。
慕清商心头蓦地一紧,那日他只记得自己是如约去后山找沈留,却没想到会撞见赫连家暗客追杀百鬼门人,更没料到会发现沈留就在现场,那一刻心跳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救沈留。
这个念头刚起,他的意识就像刚才一样陷入恍惚,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等回神时已经月上柳梢头,自己躺在床上仿佛大梦初醒。
那是怪病第一次发作,慕清商还以为自己是真的做了场梦,急匆匆跑出房门却被守卫禁在院子里,个个执刀负弓比平素多了几分肃杀,让他一步也出不去,与“梦”中情形一般无二。
慕清商心头咯噔,悄悄问了贴身照顾他的侍女梓颜,才知道是日前作客的人跟家主闹翻,封锁山岭搜罗剿杀,除去一个失踪的孩子,其他都没了活口。
那一刻他心头生出莫名的惊惧,头疼欲裂,脑子里却闪过一幕幕破碎的画面,仿佛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如何杀人,又如何救生。
然而慕清商厌死恐血,他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却真实得让自己都怀疑动摇。
从那以后,慕清商就开始偶然发病,多是在自己有危险或者情绪起伏较大时出现,病发似魂魄离散,并且来得快去得也快,醒后总觉头疼,初时浑噩不知情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甚明了,脑中只残留模糊记忆,需得自己推敲回想才能慢慢清晰。
病发后的记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每次发作过后,手上都会染血,身边一定会有死人。
那应该是他亲自做过的事情,偏偏每一次都如看着陌生人的遭遇。
慕清商觉得自己体内进驻了一个怪物,他恐惧害怕,更加厌恶血腥,直到随肃青道长修行内功心法之后,每每神思动荡便运功静心凝神,近几年来几乎没再发作过,若非今夜之事,慕清商都要以为这怪病已经痊愈了。
现在听着沈留细细讲起当年过往,与自己的“梦境”完美重合,连细节都未曾有所出入,慕清商骤然面无血色。
沈留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思及幼年惊变那日深埋的疑虑,轻轻地问:“怎么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慕清商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甚熟练地转移话题,“以后你怎么办?”
沈留眨了眨眼睛,拖着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荒腔野调故作扭捏道:“左右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又救我两次,干脆我以身相许吧!”
慕清商刚鞠了一捧溪水喝下,闻言呛了个死去活来。
“哈哈哈,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死缠烂打吗?”沈留笑得打跌,“一句话都能吓成这样,将来你要是讨个厉害婆娘该怎么办?”
慕清商脸上飞红,多半都是气的:“别胡说!”
“你又没出家做道士,怎么不能说?”沈留调侃了他两句,继而在对方发火之前乖乖正色,“赫连家还没得到消息,不知道是我坏了事,我师父没那么傻,只要抓不到我就会立刻嫁祸于人,设法把百鬼门从中摘出去,所以我现在最需要找个地方躲避风头。”
慕清商善解人意道:“我尽快传信回去,师父应该会允许我带你在忘尘峰住一段日子。”
沈留大为感动:“好兄弟,不枉我当年帮你挖了那么多草药!”
“……你挖的三七都断了根。”
“那还有灵芝草呢!”
“都说了那是野山菇……”
“……”
被沈留闹腾一会儿,慕清商心头松下,眉间愁绪稍解,等到沈留疲累睡去之后,他也抱剑倚着树干,慢慢沉入梦乡。
等到呼吸变得规律绵长,沈留才无声睁开眼,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人,悄然伸出手,指间一枚细针吞吐寒芒,眼看就要刺破慕清商颈间皮肤,终究在分毫之地停下。
他凝视着慕清商紧闭的双眼,脸上神情风云变幻,终是收起了毒针,重新倒地睡了过去。
沈留并没有看见,在他背身刹那,本以为已经睡熟的少年轻轻睁开眼,熟悉的琥珀色眸子里流泻出一线冷光,却是一闪即逝,转眼就重新闭上。
第180章 番外·旧年深雪(五)
青山荒冢说:
剧透!高能!慎入!(重要的事情强调在开头)
注1 出自叶萱《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注2 出自《汉·韩婴·韩诗外传》
并蒂花开向两处,一样心思百般人。
慕清商带着沈留回到了忘尘峰。
他下山已有大半年,太上宫还跟离去时一般模样,除却换了两度季节,将春寒化为秋凉,别的什么也没改变。
纪清晏的满头青丝束成道髻,一身武服也换成了道袍,腰封上多了一块太极玉佩,已经隐隐可见未来掌门的风仪。
他早早得了消息,亲自带着荆斐和宋绮微在山下等候,见到两人联袂而来,先对沈留行了个道礼,这才把慕清商牵过来嘘寒问暖。
沈留双手环臂,眼里悄然沉淀一丝柔色,明明慕清商已经成长如斯,不再是个需要人一味照顾的小孩子,这些人却始终把他放在心上,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淡漠分毫半点。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数年过去,慕清商还能如幼时初见那般秉承纯良之心,并不是对方未经风雨,而是太上宫留给他的记忆永远都是这般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