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只当闲谈,便随口道:“此地官宦大户云集,各处府邸自然都还不错。”
“那就是它了。”薛崇训敲了敲车厢道,“去问问是哪家的产业,叫他们搬走,限时滚|蛋。”
王昌龄愕然,一语顿塞。
薛崇训笑道:“我不把你请到府上去住,不然你不是从一个屋檐下又到另一个屋檐下了?这宅子送给你,它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想改变什么、毁灭什么、添加什么,全凭你做主,它能给你尊严。”
王昌龄忙抱拳道:“郡王的心意我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我决不能接受如此馈赠。”
“只要你到我帐下谋事,多少俸禄都值,一座宅子算什么?就当是一部分聘请之礼,你尽可坦然受之。”薛崇训很认真地说道,“当然我不强求,假如你看不起薛某人,不谑与我为伍,你就当客栈住一晚,明儿搬走便是。”
王昌龄见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便说道:“郡王的邀请,我尚需慎重考虑,明日我再给您答复如何?今晚就随便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住下便是,我不讲究的,也不想良家官民无辜受到牵连……郡王,我给您的第一个谏言:权柄乃天下人之柄,虽在某人某|党(太平党羽)之手,但当国者不能只为某一人或某一党众谋利,而应惠及百姓众生,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薛崇训笑道:“如果你的谏言有切实可行的具体策略为继,它的价值就远不止一所宅院了。你且安心,我出钱买下宅子,并不强取豪夺……俞忠,叫薛六把里面的财产往高处算,总价再多加两成,以补偿主人雨夜搬迁的损失。叫他们收拾细软,其他东西都别带了,奴婢也留下服侍王先生。”
外面应了一声,立马办事去了,哪里还管王昌龄同意不同意。王昌龄目瞪口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现,人之常情而已,王昌龄也是个人不是。
薛崇训看着他说道:“只要你有抱负有才能,便可安心谋事,其他的小事儿都不必操|心。”
王昌龄皱眉道:“末学惶恐,恐有负郡王期望。”
薛崇训笑道:“我一听说给我下拌子的人叫王昌龄,便叫人多方了解信息,人说你平日狂傲不羁,怎地现在反倒谦虚起来了?”
“既然郡王知道我和你过不去,还如此对待,胸怀另人敬佩。”
薛崇训笑道:“我不是对谁都那么宽容的。”
王昌龄仍然没有马上答应薛崇训的邀请,但薛崇训知道他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时间问题……而王昌龄越是慎重,薛崇训对他越满意。要知道重视名节之士都不会轻易委身别人帐下,不过一旦收服,就是个比较靠得住的谋士。
薛崇训正缺个出谋划策的人,虽然写诗好的人不一定手段|谋略就好。历史上李白就是个例子,在皇帝身边呆过也干过军阀的幕僚,什么澄清宇内的政治|抱负等牛|逼吹得震天响,可从来没施展出什么有用的手法……不过这个时代识字的人占的比例都不多,有才学的人总归不会太差,而且王昌龄不久前的那个谋划已经证实他小小年纪肚子就有货的。
第五十八章 灰色
暴雨下了一晚上到早上已经停了,长安的几条漕河水位暴涨险些酿成水患,但这里是京师|河堤修得牢固,不然治起有司官吏的罪来实在太近太容易了。雨后天晴,太阳一照天地间显得额外的清明,真真是一幅青天白日的世界。
犯|罪后的人有种奇怪的心理,会想回到案发现场去看看。薛崇训听说过这种事,但同样控制不住自己,第二天一早又亲自跑去康阳坊瞧。
街上还有积水,薛崇训的马车在大街上横行时让水花飞溅,避在道旁的行人被溅得一身是水,但他们看到那马车的排场时都没有怨言,而且觉得是被权贵弄得一身是脏水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来到康阳坊崔府附近后,薛崇训发现大门口挺热闹的,还有许多官差,心想那崔莫是被雷劈死的,家丑不可外扬,崔日用倒是不怕人闲言碎语,反倒将事儿搞得沸沸扬扬的。
没一会,只见一个穿紫色衣服戴璞头的人从府里走了出来,身影十分熟悉,薛崇训将车帘拨得更大看清了那人的脸,原来是李守一。听说现在李守一改了名字,把“守”字去掉,名字变成了“李一”。他可以姓李,但皇帝的名字里有个守字,就得避讳。不过薛崇训心里还是称呼他为李守一,习惯了。
薛崇训心道:这李守一可是我的老冤家总和我过不去,但现在他都不在京兆府做官了,已当上了中书门下的官,他不管朝廷大事又跑到这里管案子作甚,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又或者李守一本来就和崔日用有私交,跑过来是为了哀悼的?
不料那李守一眼尖,刚走出门一眼就看出了薛崇训的马车不是寻常人家的车,遂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也可能是李守一干了多年的京兆府尹,案子办得多了,他也知道那种罪犯想回来看看的心理?
这个时代的技术有限,官府办案的难度更高,如是精通刑律的官吏还知道一些土法子取证,可是很多读书识字的官员并不擅长此道,办起案来就更麻烦了。一旦出了人命案,官府通常就是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光凭猜,那些和死者有过节的人就是嫌疑犯……像薛崇训这种,和死者又有关系,又跑到案发现场来的人,嫌疑就更大了。
不过薛崇训并不怕,谁也不敢对他严刑逼供,你要怀疑老子,行啊,得拿出真凭实据来。
李守一走到马车面前,看了一眼前边那瘦骨如柴的奴仆吉祥,李守一好像认得那厮,便抱拳冷冷道:“河东王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见?”
薛崇训心下咯噔一声:这老小子真把我猜了出来?早知道不来这里了。他有点做贼心虚,不愿在人众前露面,便掀开车厢门道:“李相公不如上车来说话。”
李守一一甩衣袖颇有些两袖清风的气质,然后提了下长袍,低下头便上了马车。薛崇训指着对面的软塌道:“请坐。奇怪啊,您现在不在京兆府了吧?”
“恰好打这边过,一时好奇便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李守一盯着薛崇训的眼睛道,“怎么,河东王怕我多管闲事?”
薛崇训强笑道:“关我何事……什么东西让你好奇了?”
李守一轻轻掀开车帘,指着不远处的屋顶上的一根长竹竿道:“那是什么?”
薛崇训顿了顿,摊开手道:“你问我,我问谁?”他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李守一的脸,李守一的脸粗糙黑黄,虽然没有薛崇训的黑,但他不修边幅胡须有点凌乱,外表实在不是很讲究。
李守一也目不转睛看着薛崇训,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他说道:“方才我随京兆府的人进去瞧了瞧,我们发现有根银线藏在幔纬后面,从屋顶那根竹竿上牵下来……我想请教河东王,这根银线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导线,避雷针怎么能没有导线?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古人并不了解电这种东西,更不知道它是传输的;如果他们知道,为什么雷雨天气里经常烧毁造价昂贵的宫殿官邸,却没有发明避雷针?
薛崇训压根就不信李守一这个古人能弄明白其中玄机,便装傻道:“我并没有进去,不知道有银线这回事。”
李守一神色一凛,哼了一声道:“屋顶好发无损,屋里的人却被雷|劈了,这种奇事老夫闻所未闻,定有蹊跷!银线说不定就是将雷电引到人身上的媒介,就如筷子导水……待到雷雨天气,用牛羊作饵依法炮制,试试便知。”
厉害!薛崇训不禁有些佩服起李守一的洞察力来了,看来古人也并不傻,举一反三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又听得李守一说道:“丑话说在前头,只要证实崔莫是因遭谋害而亡,河东王的嫌疑最大!”
薛崇训冷冷道:“证据呢?”
这样的谋杀案,又不能对疑犯严刑逼供,如何破?李守一回敬道:“不需要证据,人众的心里清楚。”
薛崇训眉毛一挑,恨恨地沉声道:“你既不能把我绳之于法,如将事儿捅出来,是故意给朝廷抹黑,让士族对皇室不满,还是居心叵测想挑起天下人心不稳,于国何益?”
李守一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无语。
薛崇训又说道:“一旦此事证实是谋杀,正如你李相公所言,无论事实如何天下人都会认为是薛某做的;可惜这样的杀人手段你根本就找不到证据,只能让我逍遥法外。如此一来,士族大夫们会怎么想?李相公啊,于私您领的是我母亲发的俸禄,于公您是大唐的臣子,您就安心给国家增加动荡的祸根?李相公啊,按天理自然是所有的恶都应该受到惩罚、所有的善都应该受到褒奖,但是你敢保证牢里关的都是恶人、锦衣玉食寿终正寝的都是善人?”
李守一的额上冒起几根黑线,细汗渗出,眉头皱得都快拧一块儿了,纵然他已经年近不惑之年,但事实上这世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不惑”。
良久之后,李守一才抬起头说道:“银丝我可以带走,并叫京兆府的那个同僚不要泄露口风……但我不能就这样徇私枉法,此事我定会上书殿下,殿下自有明断。”
薛崇训听罢松了一口气……母亲当然会包庇自己的,虽说可能让她生气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