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玉寻了个破庙避雪,他很熟练地生了火,缩在稻草堆里取暖,跳跃的火焰照亮了他湿漉漉的眼眸,睫毛浓密纤长,在眼下落了一片青灰。
他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冻得抖了一会,忽的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正高高兴兴地同他的阿慈吃点心,对着初雪下棋。他那时下棋的水平已经很有提高亮,和景砚之间的输赢也都是五五开,那一天他三局两胜,赢了景砚,可以提出一个要求。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很喜欢景砚了,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想了好久该提什么条件,最后却说,希望景砚不要那么累了。
往事都太快乐了。
乔玉凝望着火苗,一动也不懂,好久,才用手背抹了抹脸颊,满是冰凉的眼泪。其实从长乐安平那里离开后,他吃了再多苦,跌了再多跤,也一直不敢哭出来,因为他怕哭的卸了力气,就再也坚持不下去,撑不住了。
直到此时,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也不能放纵自己大声哭出来。
他想,等到回了京城,他一定要告诉景砚,他这一路有多辛苦多疲惫多难过才走到对方的面前。可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这样会叫景砚太过难过,就一点一点把自己现在经受的痛苦减轻缩小,最后只准备讲一路的山水游记了。
因为乔玉知道,分离已经太苦了,等见面了,就只说甜的吧。
他和自己约定好了。
下雪之后,天气更冷了,路途也更加艰难。乔玉走的很慢,好不容易才到了一个大点的县城中,才和破庙的乞丐们谈妥了借宿一晚,第二天就走的协定,结果就大雪封城,无路可走。乔玉身上还有些银子,可都是日后的盘缠,也不可能现在拿出来住客栈,只好又和那些乞丐商量,那些人看起来凶,其实人还不错,也没太为难乔玉,只装作没看见,甚至还邀请乔玉一起去讨饭。
乔玉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世家子弟,做不了这事,想着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只好也出去寻找活计。他没干过活,力气不大,刚扛上沙包就 歪歪倒倒,连卖苦力的活都没办法做,忧愁地在大街上闲逛,正瞧到前头书斋一个人正在描画本。现在各家的印刷术水平都不同,有的好有的坏,像这种穷地方就很容易印坏,特别是画本这种精细的书籍,后期都要由专门的画匠再看着缺漏填填补补才能卖。
他看那人在描画本,没忍住停下来看了看,那书斋的掌柜能在里头看到他这么个小乞丐似的人蹲在那,也没来赶,只是等天大亮,人渐渐多了起来之后才让跑腿的店小二让他暂时离开,否则怕是书客不敢进门。
乔玉闻言道:“我是在看他在干什么,他画的不好。我也会画画,画的比他好。”
他在外的经验太少,很不会讲话,差点没挨了一顿打,那画师也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性,还非要比一比,结果乔玉果然画的比他好。
掌柜瞧了一整个过程,他没在乎乔玉的模样,问道:“现在画本的数量太多,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帮一帮我的忙?”
乔玉自然是愿意的。
书斋给的银子不算多,可也不少,还包吃包住,对乔玉来说正合适,他还是很老实的,说做不了多久,等雪停了路能走了就要离开,掌柜的也不介意,只让他放心做事就好。
乔玉的画艺着实出色,即便只是描图上色,都比旁人生动许多。掌柜的看了几天,忽然拿了一个话文本子过来,想叫乔玉为他配图,还允了日后的分利,可乔玉不要分利,他只要多拿些钱,能早日攒够雇佣马车的钱。
为了赚钱,乔玉几乎可以称得上夜以继日了,他就在书斋后头画画,店里的那个小伙计也过来瞧他,有一次忽然道:“陈公子,我看你这个画总是很眼熟,同玉桥先生的画很像,你是不是学的玉桥先生?”
景是贵姓,当年大周建国后将除了皇族之外的景姓都改了背的,平民百姓用不得。乔玉就替自己取了个假名,叫陈辞。
乔玉的笔一顿,险些落下一滴浓墨,耳朵边全都红了,忍不住有些雀跃地问:“你也知道玉桥先生啊?”
小伙计用力道:“自然是知道的!我听闻玉桥先生画技过人,这些都算了,他的人还特别好,今年夏天我们家乡发大水,我的父母都淹死了,家里只留我和一个小妹妹,险些活不成了,还是玉桥先生用自己的稿酬捐了米粮,才让我们活了下来。不仅是我们,我听说玉桥先生捐了好多地方,救了好多人,玉桥先生救世济民,心怀天下,可真是天大的好人。”
乔玉的耳朵边全冷了下来,他结结巴巴道:“兴许,兴许玉桥先生也没有那么好……”
他说这话时心中一阵恍惚。那些银子的确是乔玉捐出去的,他在宫中闲的无聊,只能画画这些画,卖出去的钱他拿着也没用,都让景砚安排着花出去了。他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救那么多条人命,可却担不起那些人的感激,因为他知道不是那样好的人。
那小伙计听了这话,再也没有平日里的和善,冷着脸道:“玉桥先生怎么不好了!你说说看!”
乔玉也不敢讲玉桥先生的坏话,他总觉着要是讲了,眼前这个和和气气的小二哥立刻就能翻脸揍他一顿。他只好含含糊糊道:“没什么,我的画,我的画就是学玉桥先生糊口罢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太清楚。”
又在对方的虎视眈眈下不怎么诚恳地添了一句,“想必是很好的人吧。”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面对这些人的喜欢和尊敬,就越发心生惭愧,他不应该得到这些的。
乔玉累了一整天,倒在床榻上,还是想着这件事。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还是没有他们眼中的玉桥先生的救世济民,他没办法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出去,但还是把自己的报酬一分为三。一份是接下来几天的生活所需,一份是攒着的马车钱,还有一份最多的是用来给破庙里的那些小乞丐买过冬的东西。其实原先他每日也会买些剩下的馒头粥食之类送过去,只不过现在想要做的更多,
他想变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要太过辜负那些人的感激。
这场雪下的太久,久到都快成了灾,乔玉为那个书斋画了好几本话文本子,第一个本子大卖,他又拿了一笔钱,终于攒够了给乞丐买过冬衣物的钱,也攒够了接下来雇佣马车的钱。
可这时候离过年太近,没有哪个马夫愿意背井离乡,不和家人在一起过年,乔玉无奈地留在这里,过这十年以来,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过的年。
除夕的那一天下了小雪,乔玉领着小伙计的妹妹出来玩。小姑娘看着糖人就走不动道,乔玉给她买了一个,犹豫了一下,自己也买了一个。这么几个月来,乔玉第一次沾甜味,他舍不得咬着吃,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着。
小伙计出来找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头,个头一大一小,动作却如出一辙,看起来年纪倒没差多少。
他手上拿着烟火,塞给了他们俩一人一个,待天黑才很珍惜地点燃,转着圈烧完了,小伙计望着乔玉,笑着道:“马上新的一年了,对了,昨天掌柜的说了,是元德二十一年。”
元德二十一年。
乔玉一怔,这不对,怎么会是元德二十一年,本该是他的殿下登基,换了年号,今年是元年才对。即便这里再穷乡僻壤,离京城再远,可好歹也是个县城,若是换了皇帝年号,绝不可能不知情。
在这之前,乔玉从来没想过景砚会失败,并不是刻意不去想,而是他从来都觉得,只要是景砚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可现在他忽的有些害怕起来,他怕的要命,在除夕这一天没有丝毫的开心,躲在被子里,咬着衣角发抖流眼泪。
哪怕是几次濒死,他从未这样害怕过,心口紧缩成一团,连呼吸都不会了。
透过被子间狭小的缝隙,他能看到外面幽微的火光,模模糊糊成了一片。
宫中。
大约是由于去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宫里没半点过年的气氛,象征性地挂了几条红布红灯笼,别处依旧很肃穆。
景砚从地牢里走出来,身上浸透了血腥味。过年前的半个月,他终于将陈桑和他的亲信都瓮中捉鳖,关押到了地牢里。陈桑的嘴很严实,也许是知道说出乔玉的消息就会没命,讲得都是模模糊糊,一日一变,而那些亲信也都不知情,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审问,期间不知死了多少人,就连今天过年,都拉出去好几条尸体。
景砚由冷淡又漫不经心,他望着这些人,并不把他们当作一条命,连陈桑也不。他觉得自己能留给陈桑一条全尸,大概也就算不辜负里陈皇后了。
他从早到晚只吃了几口面,又看了大半天的折子,有关乔玉的消息,事无大小,全都由他自己亲自审查,看完后顺道还审问了陈桑的一众党羽,现在本该疲乏至极,却依旧背脊挺直,被拉长的影子却极消瘦,近乎于形销骨立了。他不去大明殿处理政务,也不回仙林宫,张了张嘴,嗓音还是哑着的,不过好歹能说得出话了,咬字是清楚的,“去太清宫。”
盛海急急忙忙地替景砚撑着伞,在大雪中一路疾行,连大氅都落了一堆积雪。太清宫是宫里最冷清的地方,连点喜庆的红都没有,四周又寡淡又冰冷。
景砚拿钥匙开了一旁的小门,自己一个人撑着伞进去了。
太清宫与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变化,时间似乎在这里什么也未留下,与过往的每一年都没有不同。
景砚脱了力一般,手指放松,黑伞落在一旁。他仰头望着院子里那两棵相伴相生的枇杷树,那是乔玉和他一起种下的。它们已经长的很高了,如今亭亭如盖,绿叶葱茏,却依旧很亲密,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会离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