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戚戚。谁料婉心忿忿,出前道:“婢子万死。——阮美人这般说来,可是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啦?卫夫人与腹中皇子,险些‘坏’了去!若不是这一回发现的早……”
卫子夫喝声阻止:“婉心!你确然万死!陛下面前,何时容你放肆?”
皇帝揉了揉额角,——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后/宫,糟糟儿的,可真见天的心烦。他向阮美人道:“婉婉,朕只觉心乱,不知你所言是真是假,——但朕愿意信,这后/宫若个个逞着计谋,朕可真待不下,前朝与列位臣工周旋费尽思量,回了‘家’,亦要费思量。朕……好累。”
皇帝目光未向着卫子夫,卫子夫心下却有些虚,皇帝何等老谋深算,只怕已察觉出,她也用过“心思”。帝王向来深藏,即便发现了甚么,明着面上亦不会说,背地里再怎样想她,可真不知了。皇帝这一回,用的是“敲山震虎”,明着警示昭阳殿,实则在给阖宫众人提个醒儿,皇帝面前,谁耍花样,那是厌着活了。
那阮氏可真算是个聪明人,眼瞅皇帝有意放她一马,便趁热打铁,给皇帝拾了个台阶下:“陛下,臣妾有罪,愿受责罚。这画中入墨掺麝香,险致卫姐姐滑胎,臣妾百身莫赎!但……臣妾实非故意,怨死臣妾这一点子小爱好了!臣妾实不该……”她愈说愈哽,边抽泣,边又说着:“先前……存着些古怪的心思,为作各色砚来,臣妾试过不少法子,有掺花粉的、掺熬浆的,为的就是色泽稍许艳些,墨入帛丝,不一样的砚,能成不一样的色来,这次掺了麝,原只当是一番‘试验’,臣妾万万没想到,竟能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来!臣妾万死、臣妾万死!”
口口声声称“万死”的,估摸着都是不用死的。她如何颖慧,怎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呢?因道:“妾不求陛下原谅,不求卫姐姐谅解,……妾愿受责!但请陛下明鉴,臣妾万万无害卫姐姐的心思!酿成今日大错,原非臣妾本意……”
卫子夫一凛,听她这话的意思……若得不到谅解,倒反是她卫氏肚量小?好个权谋拨算,她这番受苦,又是讨得了什么便宜呢?
卫子夫弱不禁风,因扶身后宫婢,略一谒,向皇帝莞莞一笑:“陛下,婉妹妹原非故意。她这一解释,倒让臣妾释怀不少,莫教这一次误会,坏了咱们姊妹情分,——那原是可惜的。求陛下宽谅婉妹妹吧!”
她大腹便便,却仍吃力谒下,皇帝反是不忍了,蹙眉道:“免。”皇帝虚扶了扶:“子夫,原是你最好,若掖庭后妃,个个皆似你,省得朕多少事。”
卫子夫苍白一笑:“一出误会,倒让婉妹妹受惊了。陛下,您且好好补偿补偿婉妹妹才是。”
可真疼呀,将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天”,推进旁的女人怀里。眼巴巴地这么瞧着,却还得装作浑然不知痛似的,是为“贤良淑德”,也不过是讨他一句——“贤良淑德”。
罢了。
皇帝忽然重了声:“昭阳殿阮氏,——你可知罪?”
她含泪而笑,蓦地跪下:“臣妾知罪。”
皇帝叹了一声:“念你非故意——朕可宽谅,但皇子龙脉……这事亦不能这样轻巧巧翻过去,若不然,朕无可对承明殿作交代。念你多年待朕初心如一……罚俸三年,小惩大诫,你……好好昭阳殿待着吧。”皇帝又向承明殿道:“子夫,如此,你可满意?”
卫子夫下谒,叩头谢君恩:“臣妾谢陛下。”仍是漂亮的眉眼,淑婉的神态,心中怨怼不免是有的,却说着那样违心的话:“陛下惩戒未免过头了,婉妹妹年轻,又非故意……臣妾腹中胎儿尚康健,陛下是否……?”
半截话仍堵在喉间,却被皇帝打断:“子夫,你别太惯着她啦,她小,正是‘不懂事’,方要‘惩戒’。”皇帝温柔扶起卫子夫:“还是你最好,贤良淑德,数来后/宫,唯子夫一人……待朕这样好。”
帝王的笑与温柔,恍如花镜里逐渐退散的浓雾,渺渺空空,已看不清,是真,是假。亦或几分真心,掺着几分假意?
短不过三日,美人阮氏仍“禁足”宫中,皇帝却宿昭阳殿。原来那份“惩戒”,他连“假装”都不肯再“装”下去。
他宠她,亦不需有半分遮掩。
阮氏闺字“婉”,只这一字,便囊了万种风情,龙榻绣床,他也曾叫她的名字,那样温柔。
——婉婉。
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