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凉早上六点就起床赶往飞机场,在飞机上也没能好好睡一觉, 这会已经下午四点,他终于撑不住打了个哈欠, 才发现他耽误了老师们的休息时间。
他带着一脸歉意哈哈两声,收好剧本和行程表, 对副导演和指导老师说:“这会儿也下午了,有什么事咱们到开拍之前再讨论吧,老师们也该困了, 不如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因为太激动拖着你们聊了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
副导演闻言锤了锤自己的肩膀,笑道:“你不说我都没察觉到累, 原来都这个点了, 我还是抓紧时间回房睡一觉,谦和,你呢?”
谦和就是白凉为这部电影请来的指导老师, 他在国家戏剧院工作了好多年,专门研究戏剧的历史艺术文化,白凉托陈老先生的福,才请得到他来做专业指导老师。
指导老师八十八岁高龄,精神尚可, 身子骨也健朗,听说剧组要到z省拍摄,他也执意跟了过来,白凉担心他年纪大了有些地方照顾不过来,还请了几位护理护工随他左右。
白凉送走两位老师,这才跟着马兴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待遇跟剧组其他人的一样,也是两人同住一间房,马兴睡他对面的那张,方便照顾他。
房间已经被助理们收拾好,带来的衣服分门别类地挂在了木柜里,日常小玩意放在白凉眼睛可见的地方。这里的床是木板床,怕他睡在上面觉得冷,助理们愣是在木板上垫了好几张褥子,还在最上面铺了一张羊毛毯,加厚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边,看上去就很暖和。
白凉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闭着眼睛就往床边走,手里胡乱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结果因为太困解了半天也没解下来,还发出了不耐烦的疑惑声。
马兴从外面打来一壶热水,进来看到这小祖宗杵在床前一动不动,还以为他站在睡着了,他把热水倒进洗脚盆,打算过去把人弄到床上坐着,让白凉泡个脚再睡,结果刚刚靠近一点,就听这小祖宗说:“老东西,快过来帮我拉下拉链。”
得,这下都困到迷糊了。马兴听到白凉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出声提醒他说:“白少,先生他不在这里,还是让我来帮您吧?”
“噢。”白凉这才想起来似的,闷闷地应了一声。
马兴走到白凉跟前一看,原来这小祖宗刚才愣着是因为把拉链拉歪了导致拉不下去,马兴接过手,耐心地试了几下终于帮他脱掉了羽绒服。
白凉里面只穿了一件保暖内衣和毛衣,突然失去羽绒服的保护,湿冷的空气就向他扑来 ,把他冷得打了个颤,下意识就要手脚并用地往床上爬。
马兴把他的羽绒服挂好,回头看到人就要钻进被窝,连忙把人拉住,熟稔地哄道:“白少,您先泡个脚,暖和一点。”
白凉配合地把脚丫子放脚盆里,热水浸泡着他的脚,让他舒服得只想叹气,血液循环在热水的助力下变得快起来,没一会儿他的脸也红彤彤的了。
因为太过放松,泡个脚泡得脑子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就想起两年前他在《羽化》剧组里拍戏的事,那会沈珩突然去剧组探望他,还给他洗了个澡,喂了一顿饭,白凉清晰地记着那一幕幕,好像就是昨天发生过的事,但转眼都已经过了两年有余了。
不过那时候的自己进组就是意气用事,不管是名气还是心境都与现在大不相同,如果再让白凉回到他事业低迷的那个时间,他肯定想象不出自己竟然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他都脱离了演员的范畴,开始当导演了。
说到当导演,白凉的思绪又不可避免地转到电影的剧本上。虽然他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他选这个剧本只是碰巧,并不是为了把他跟沈珩的故事公布于众,但他之所以在陈老先生的书柜的那么多话本中选择这一本,其实也包含了他的一点点私心。
这部剧本如果换个年代,换个身份背景,再换个结局,那就跟他和沈珩的故事差得不多了,说实话他翻到这本话剧的一刹那,差点以为这本话剧是哪个知情人偷偷将他们的事迹写进里面的。
他从陈老先生哪里借走了这本话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看完,因为时代社会和文化观念的不同,话本里的男主角和男二号的感情经历比起他跟沈珩的要艰难很多,而且里面的男二号对男主角的感情,也没有沈珩对他的那么纯粹,两者的身份地位放在那个年代,并不会得到好结果。
话本中主角们最后的结局也很凄惨,男主角因为男二号娶妻生子而变得疯癫,男二号因为他疯癫将他囚禁在深院,男二号自私又自我,鱼和熊掌都不想放弃,愣是把男主角禁锢在自己身边。男主角从家喻户晓的名角儿变成了疯子,他的身份地位被人取代,他的爱情和信仰也无疾而终,没有人记得他,偶尔他清醒的时候,就站在深院的阁楼上,咿咿呀呀地唱他成名的那部戏,终日活得像鬼魂一样。
后来男二号为名利奔波,渐渐把男主角忘在脑后,等他闲下来想起还有这么号人的时候,家中管家告诉他伶哥儿在早几年前就悬梁自尽了。管家眼看过了头七,主人家还没个准信,家里夫人又不管这事,救做主将尸身火化,遣人把骨灰送回老家。结果派去的人又带着骨灰回来,说伶哥儿的家乡已经面目全非,祖坟都被人挖了,同姓的宗族人也不知道迁往了何处,竟无人愿意认领这把骨灰。
管家也是看着伶哥儿长大的,想到那么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儿落得这样的下场,终究是于心不忍,他猛然想起某日他给伶哥儿送饭,难得清醒一次的伶哥儿望着西山那片桃花林,满脸怀念地说起前些年二爷带他去看桃花的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肤若凝脂,面如桃花,站在桃花林里也不知是桃花更娇艳一些,还是少年更娇艳一些。
管家最后还是把伶哥儿的骨灰洒在了桃花林,之后刚好遇到时代动荡,二爷多年不归家,两地连一封信都无法传达,于是这事就一直没有提起。
最后管家问愣着的二爷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伶哥儿,二爷动了动嘴里的烟,半晌说不去了。
这声不去一过就是十几年,新社会之后二爷漂白做了正经生意人,外地的商人来访,提起西山的桃花林,说是让二爷委屈一下当个导游带他们去看看。二爷盛情难却,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招呼外商。三月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空气中都是桃花清淡的香味,不知怎么的就勾起了二爷的回忆。
二爷年纪大了,有意把家业传给儿子,便打发儿子去招呼客人,他则慢悠悠地在桃花林里晃荡起来。突而他听闻桃花林里传来一阵银铃笑声,便寻着声音过去,他走到了桃花林的深处,也没见到人,反而触景生情,突然觉得下一秒还有个人从身后扑上来,调皮地将桃花枝放到他耳背,用温润的声音问他:“二爷,您说是这漫山遍野的桃花好看,还是伶儿比较好看?”
然而这只是他的臆想,桃花林深处无人踏足,他又走进去几步,扶着被花压得低垂的树枝,低头寻找着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他儿子的呼唤声,见他自己站在这儿,儿子两三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父亲,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陪客人到了亭子里,才发现您不见了。”
二爷看着前面一望无际的桃花出神,儿子又疑惑地喊了一声,问他在找什么,二爷喃喃自语道:“我在找一位故人。”
儿子不知长辈们的往事,又问道:“父亲和别的什么人在这里有约吗?”
二爷摇了摇头:“没有,我与他多年没有联系,早已经忘记他的音容笑貌,只是今日突然想起……”
他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他儿子问他:“那父亲为何在这里找他?”
二爷叹气道:“我亏欠于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一桩心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令我时不时愧疚,这辈子想来都无法了却了。”
儿子闻言似懂非懂,二爷被风吹得咳了两声,他便扶住父亲,二爷拍拍他的手说:“回吧,回吧……”
这个结局说不上悲惨,因为最悲惨的地方被安排在结局前面,也就是伶哥儿唱着戏上吊的地方,最让人悲愤的是二爷知道伶哥儿死了却无动于衷的地方,在经历那两个剧情之后,结局就显得有点平静了。但白凉却曾经为那个结局久坐不能回神。
他看完整部话本时已经是深夜,看完之后他还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想着事情,直到应酬回来的沈珩推开房门,见他还没睡觉,就问他在做什么。
听到沈珩的声音,白凉才从故事的结局抽身,抬头看沈珩的时候,表情还是茫然的。沈珩放下臂弯的大衣,笑着走过去问他:“在想什么呢,大晚上的不睡觉。”
白凉丢下话本,抱住站在跟前的沈珩的腰,把脸埋在沈珩的腹部,瓮声瓮气地说:“我在等你啊。”
沈珩以为他是想撒娇,就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躺下,又要给他盖被子,跟他说:“时间不早了,你先睡,我去洗个澡。”
白凉见他要走,又起身黏上去,怎么也不愿意松手,沈珩无奈,问他怎么了,白凉闷闷地说他也没洗澡。
沈珩哭笑不得,又反身将他打捞起来,拍拍他的屁股问道:“这么晚了还没洗澡,你在家都做什么去了,还是说最近又退化成小宝宝,等着爸爸回来给你洗澡呢?”
白凉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我明明是在家干大事,我看了一天的书呢!”
沈珩把他放到浴室的皮凳上,转身去放水,听到他这话还觉得挺新奇,挑着眉问他:“宝贝在家看什么书这么入迷,一千零一夜吗?”
白凉听出他的调笑,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那天晚上洗完澡上床睡觉,白凉刚泡了一个热水澡,又被沈珩裹在怀里,盖着被子,浑身上下暖烘烘的,本应该很容易睡着才是。但是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总是浮现一片桃花林的画面,又想起话本中伶哥儿和二爷的结局,心里没来由地郁结,呼吸也跟着他的心绪不稳起来。
沈珩见他在被窝里焦躁地挪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他是睡得不舒服,又起身开了床头灯,弯下腰去看他。
“怎么了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