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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坐过去,告诉翟雁声:“我准备回云城了。”

翟雁声的目光看过来,而后他说:“待会儿给你订机票。到江城以后让赵铭译去接你。之前你在云城住的房子也都在你名下,自己住也好,卖了也好,你随意处置吧。还有些具体的事情也让赵铭译给你说吧。”

程郁连忙摆摆手,说:“不是,我回去之后还会回来。”但说完,程郁又觉得这话容易让人误会,他又说:“回来以后,我会尽快搬出去,东西我正在收,住的地方也正在找。”

翟雁声听完,面色如常,他点点头,说:“行。”

说完后翟雁声再度拿起方才被他放下的文件,程郁知道这是一道无声的逐客令,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离开了翟雁声的房间。离开前程郁回望,翟雁声和身后巨大落地窗外的山水融为一体,他看起来那么高远,冷峻,触不可及,他本该就是这样,永远高高在上,让程郁不会触及到。

第九十四章

程郁是坐最早一班飞机飞抵江城,他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抵达时天还蒙蒙亮,赵铭译早早就在机场等着接他,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又把翟雁声在云城的资产给程郁做了简单说明。翟雁声的意思是将这些尽数留给程郁,程郁说自己不要,赵铭译一句话就把程郁堵回去了。

“这都是先生叮嘱我跟您交待的事情,我只负责传达,至于其他的,需要您跟先生去沟通。”

程郁便不说话了,再跟翟雁声交涉也交涉不出什么,程郁总觉得拿人手短,他不想拿着翟雁声的东西,显得欠他的似的。但是翟雁声说这是给程郁的补偿,又会显得程郁这几年像是专程出来卖给翟雁声的。

总之翟雁声的东西不管以什么心态拿着都烫手,程郁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收下。可是程郁不能为难赵铭译,只好勉强应下,想着过后再说这事该如何解决。眼前的事情千头万绪,相比而言翟雁声给他的这些东西,倒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程郁抵达云城时正是清早,云城小巷子里支了许多小摊,他让赵铭译把他送到路口,自己走回工厂。因为魂不守舍,连续几辆自行车都响着铃从程郁身边经过,堪堪擦着他的肩,车把上挂着的豆浆烫得程郁一个激灵。

云城和海城完全不同,至少海城的人骑车不会这么横冲直撞,但云城许多人都会骑着车在狭窄逼仄的街巷里穿梭,夏天到了以后,厂区后巷比以往季节都要热闹,摊贩众多,沿街商铺的生意也变好了。

巷子里有两家网吧,另有一家台球厅,清早正是这些店铺生意冷清之时,有打了一整夜游戏的工人揉着眼睛从网吧里出来,手里还拎着工装,这都是制造车间之类需要三班倒的车间工人,回去囫囵睡个觉,就要爬起来上班。

工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人拎着早饭,有人刚刚晨跑回来,程郁混在这样的人群里,渐渐找回一点归属感。他发觉自己其实也很容易属于一个地方,只要能让他不那么颠沛流离,他就会感恩戴德。

离上班的时间还早,程郁往宿舍楼的方向走,远远地看见几个年轻女工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其中一个脚步踉踉跄跄,被其他几个女工搀扶着才免于跌倒。

走得近了,程郁发现这是化验科的几个女工,其中有两个是程郁认识的人,一个是李倩,一个是醉醺醺被架在臂弯里的宋皎月。李倩搀着宋皎月,抬头时看见程郁,便叫了他一声,程郁停下来,问李倩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李倩摇了摇头,只笑了笑,说:“没什么,好长时间没见到你,给你打个招呼。”

程郁说:“不然我来扶着她吧,怎么喝成这样了?”

程郁原本只是跟人寒暄时随口一问,没想到宋皎月闻言猛地抬起头,她生得漂亮,又爱打扮,即便喝醉了也不觉得丑,只红着眼睛红着脸,显得分外可怜。

宋皎月蓬松的长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混着她的眼泪,她猛得贴近程郁,逼问他:“你们是不是看我都像看笑话似的,还敢痴心妄想吴蔚然!”

听到宋皎月提起吴蔚然,程郁心里心虚,后退一步,坑坑巴巴地说:“没……没有啊。”

宋皎月喝醉了,不管不顾地嚷嚷:“你别装了!就算你不是,别人不是吗?全厂有几个人不知道我喜欢吴蔚然?结果他现在要跟人结婚了,还大张旗鼓地在云城摆酒!你们是不是都偷偷在心底里笑我!”

程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愣在原地,他像是被冻住了,动也动不了,头脑一片空白,这消息太冲击,程郁稍微想要思考,就觉得脑袋里面连带着太阳穴都跟着发麻,什么都想不了。

李倩喊了程郁两声,程郁才回过神来,李倩说:“程郁,不好意思啊,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喝醉了,情绪也不好,说的话不能当真的。”

程郁木然地点点头,抬腿往前走,李倩一边搀着宋皎月,一边继续开导程郁,说:“前几天厂里就有消息说吴科长要结婚了,因为太突然了,所以没什么人相信,有人说已经在江城办过订婚宴,还是没人相信,昨天的时候才有人收到吴科长要在云城办订婚宴的消息,皎月听到就有点……你跟吴科长关系不错,皎月看到你就想到吴科长了,所以……”

程郁的声音干涩无比,说:“我理解。”

他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又问李倩:“订婚在哪里办?”

李倩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跟吴科长关系这么好,他没有请你吗?”看见程郁的神色,他好似一滩平静的湖水,掩着绝望的巨浪,李倩连忙说:“不过订婚嘛,应该只是叫家人亲戚一起坐坐,听说女方是云城台之前的主持人,所以两边都……”

宋皎月听不得关于戚晓寒的事情,闻言便声色俱厉地嚷嚷:“李倩!你要是我姐们儿就别提那个女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离宿舍楼近了,宋皎月还在嚷嚷,李倩跟同行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捂住她的嘴,搀着她上楼,跟程郁在男女宿舍的分叉口前道别。程郁站在原地,望着自己宿舍的方向,心乱如麻。

程郁缓慢地上楼,打开了宿舍门。老旧的木质门板发出嘎吱一声响,程郁许久没有回过宿舍,一踏进门他就发现吴蔚然的宿舍空了,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一间宿舍现在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处空空荡荡,就好像吴蔚然来之前一样。

程郁茫然地站在宿舍里,终于体会到当初翟雁声将自己的东西从宿舍搬走时,吴蔚然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程郁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疲惫乏力,时间尚早,程郁茫然地坐在宿舍的沙发上,窗台下的橱柜里还剩一把挂面,程郁接了点水,给自己煮了碗清汤挂面。

曾经有许多次,他和吴蔚然就这么或潦草或隆重地在宿舍里吃过许多顿饭,清早时炉灶上熬得浓烂的白粥,在食堂吃过午饭后两人并肩在水池底下洗铁质的饭盒,晚饭时在锅里温着的从食堂带回的馒头,程郁对吴蔚然的感情好像就是这样,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经过,无非就是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堆砌起来的信任、依赖和爱。

吴蔚然来得风风火火,他毫不客气地闯入这间宿舍,选了一间房,离开时却默不作声,程郁不知吴蔚然是真的妥协还是权宜之计,他只是心里很乱,无论是什么,都让程郁感到窒息。

程郁费了些功夫才知道吴蔚然今天在哪里举办订婚宴,他打给翟雁筠,又拜托翟雁筠不露声色地帮忙探听一下情况,翟雁筠应下程郁的请求,又半安慰半开导似的跟程郁开玩笑,说是如果翟雁声知道自己居然会帮程郁这个忙,回家可有自己好看的。

程郁在电话里客客气气地同翟雁筠说:“雁筠姐,谢谢你。”

翟雁筠笑起来,说:“跟我说这话不就见外了,我有私心的,你那边如果不成,就回来,别自己钻牛角尖了。”

程郁挂了电话,按照翟雁筠给的地址找过去,吴蔚然就在云城大酒店办订婚宴,程郁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翟雁声来的时候。在云城这样的地方,气派恢弘的酒店并不是每天都有客人,但能在这样的酒店里办订婚宴,已经足够说明双方的重视。

吴蔚然的订婚宴就是这一天的主角,宴席请了两桌客人,都是戚晓寒家里的亲戚朋友,吴蔚然这边只有他的父母和姑姑一家,两桌人坐在大堂里,桌上菜肴精致,席间气氛热烈。

程郁站在酒店门外,隔着玻璃墙,能看见两边人站起来举杯,言笑晏晏。戚晓寒站在吴蔚然身边,坐在侧位,并肩给主位的戚晓寒父母敬酒,他们二人看起来珠联璧合,因是真的郎才女貌,画面看起来也如此和谐,所有人好像都很满意,除了程郁。

程郁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不可以接受吴蔚然跟别人在一起的,哪怕看到也会难以呼吸,好像是一场轮回报应,当初他怎么在翟雁声和吴蔚然身边两头摇摆,反复欺瞒吴蔚然的,今天就全数还在了他身上。

程郁不知道吴蔚然和戚晓寒会什么时候结婚,但是当吴蔚然身边那个合法的身份是被戚晓寒这样的人占据时,程郁居然无法表达任何反对。戚晓寒没有任何地方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程郁。

报应不爽,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弱,程郁落荒而逃。

程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厂里,直接找上原料科的办公室,气喘吁吁地敲门进去,说:“我辞职。”

厂里每年都有无数要辞职的年轻工人,原料科的负责人是副科长冯广树,他戴着老花镜抬眼看了看,见是程郁,原本还想开口讥讽他两句,但是想了想工人间流传的赵雯的事情,到底没说什么,只例行公事一般问他是不是想好了。

程郁望着原料科办公室外郁郁葱葱的树,和树木掩映间一间一间废弃的厂房,恍惚间又想到暴雨中那个的亲吻。

“想好了。”程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