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节(2 / 2)

曾经洛九江把它摆在药峰之前,后来阴半死嫌它惹来人声又碍事,为此差点没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转而求回公仪先生头上,公仪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后山。

现在他万分庆幸这座摆柱被他安放在了后山。

玄武这个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仪竹必须在第一时刻把那座望天犼毁了。

他得掩盖其上阴阳道源的痕迹,不能让洛九江此时就进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护洛九江,保护这个他视为亲传弟子的孩子,保护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护洛九江背后的枕霜流和沧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为仅仅能给予他们一时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狈和卑微,也足够值得。

公仪竹艰难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经完全涣散,甚至都不能单凭视力找准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在回光返照的这一刻感觉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到某种类似石质的东西炸裂成粉的碎响。

“呼……”

公仪竹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完全无力地跌下,整个地砸在地上。

在整个身体都将要腾飞的幻觉之中,公仪竹听到仙乐齐响,十几把瑶琴同时弹拨,两侧分列着四张箜篌,丝弦乐里配着八名长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泼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间,公仪竹漫无边际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乐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谐的脚步声,却是玄武去而复返。

“我有点后悔了,”玄武直白地说,“你还记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里了吗,小囚牛?咦?你爬出这么远,是要找什么?”

第246章 竹林殇

为了玄武的这一句话,公仪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断了一半的气又重新接了回来。

此时此刻, 公仪竹已经无力睁开眼睛, 只能听着玄武足音由远及近, 最后仿佛是在他身侧蹲下,若有所思地问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牵挂?”

如果他伸长脖子往竹庐背倚的后山看上一眼, 或是对道源的感知在敏锐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仪竹这个垂死之人连心都高高提起的时候,他听到玄武轻声呢喃道:“你最钟爱的竹林里, 藏着什么秘密?”

竹林里的东西……

公仪竹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半是由于隐瞒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则出于旧事被重新挖掘的颤栗。

玄武没有放过公仪竹的这点动作,他自言自语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贴在地上, 有些漫不经心地将神识从地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玄武不觉得公仪竹会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来这片竹林里确实有点东西。

很快的, 他的神识触到了一个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飞到他面前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里多年, 颜色都快褪个干净, 清漆打磨过的边角早已经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纠缠在一块, 上面隐隐可见几点蚯蚓竹虫爬行过后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没有篆刻上一个最基础普通的防护阵法, 其上亦不曾镶嵌一块灵石,就仿佛是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古老记忆的具象化。

这匣子破烂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视线投注其上,就会发现它仿佛是一个大写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打开了这个匣子,匣子关的很紧,因此多年来内部仍是干燥的,没被竹林里的水气腐蚀一点。但相对于他这种大乘修士来说,这种严合程度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红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后终于被重新开启,里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后重见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见匣子褪色的锦托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的木雕挂饰,饰品被雕刻成异种模样。

“哎呀!”玄武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怎么看这个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回忆起旧事的惊喜,“这不是那只嘲风吗?年少有为,刀气睥睨。唉,他若不坚持为那条小蛇张目,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

公仪竹原本死寂般的身体猛然地整个弹动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记这个匣子,临死前一刻心头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这个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个人和那件事再被凶手用如此轻忽的语调提起,公仪竹仍忍不住心底烧起的那点怒意。

他嘶声道:“你……”

公仪竹没能说完整这句话,话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他肺里的积血倒涌回来,把那咳嗽的声音都点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说那个红木匣子仿佛是一段尘封记忆的实体化,那现在血迹斑斑的公仪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压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经如瀑布丝绸一样光泽黑亮的头发倾泻下来,沾染着灰尘、血迹和汗水,挡住了公仪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脸。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只手掌,几乎已经摧毁了他浑身上下的内脏经脉,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如今已被掏出一个大洞的丹田。

而后他运起最后力量,对后山的那一击,就是在废墟残烬里引燃的火线,威力固然可观,却也一气把他身体里剩下几条还勉强接续的经脉断了个干净。

倘若玄武此时肯把手按在公仪竹的腕脉上探上一遍,就能发现此时公仪竹浑身上下二百余条经脉,每一条都断续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块碎片亦破烂犹如败絮。

但玄武见公仪竹死局已定,便无意再去探查他身体内的情况,反而抬手去掀公仪竹散落在耳侧脸颊的头发。

他替公仪竹把那些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声音里是前所未有过的惋惜:“我从前听说过囚牛与嘲风有故,却不知这一故足以痴情几百年……你极情于人,想必也能寄情于乐,唉,是我动手太快了。”

他想,我本不该让囚牛死得这样早,至少对于这一代的囚牛,我该在出手前先听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当年击杀少年的嘲风,那个意气飞扬的刀客时一样的惋惜。

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不该杀了这两个异种,只是见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时,他难免要升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怅然。

玄武按住公仪竹的肩膀,试图把他翻过身来,他动作轻巧又不粗鲁,但在这举止做到一半时,公仪竹还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着公仪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这人原本如玉般光泽紧致的皮肤上已经尽染血污,指甲缝里亦全是污泥。这只手曾经按着琴弦,随手一拨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头曾经也按着竹笛的气孔,青衫细笛,浅笑而过,是书院中的第一等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