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已经竭力扯淡打岔地转移两人对话里的肃穆之感,可回想起自己品尝到寒千岭恨意那一刻的感受,还是觉得自己仿佛又重回了一遍崩溃现场。想到这里她竟有点说不出话——要是自己只是尝回味道都对此恐惧的非比寻常,寒千岭从出生以来就一直面对这种折磨,又是怎么才熬下来?
“说实话,我只奇怪你怎么现在还没毁灭世界。”封雪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之色,“你竟然能至今做到不嗜血,不滥杀——而且仍旧毫无慈悲。”
“寒公子,你约束恨和恶,都不必凭借善良和仁慈的吗?”
“我没有,也用不到。”寒千岭淡淡道:“我约束自己,只需要靠九江便可。”
“……”封雪喃喃道:“宫主,你会经常像现在这样,让和你说话的人觉得无话可说和‘这不可能!’吗?”
寒千岭慢条斯理道:“通常情况下,我不和旁人说这么久的话。”
“荣幸备至。”封雪苦笑道:“有一件事,我想我终于懂了。”
寒千岭适时地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其中一段相当脍炙人口,讲得是某只狐狸主动请求主人公来驯服它。它说‘我不吃面包,小麦对我毫无用处,麦田也不会让我联想到任何事。这是很可悲的!但是你长着金黄色头发。当你驯养我以后,这将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麦子的颜色也是金黄色的,它会让我想起你。’*1”
寒千岭不动声色道:“这话很好。”
“是很好。”封雪直视着寒千岭道:“你的恨指向整个三千世界,世界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处。只是你喜欢九江,所以你看见三千世界,就能想到‘这里是九江所钟爱的地方’——于是你至今也没对你所恨的一切生灵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寒千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问:“那只狐狸最后怎么样了?”
“主人公不是那方世界的人,他离开了。”封雪顿了一顿,刻意在此时观察寒千岭的脸色,可惜没能看出任何端倪,“但狐狸因此喜欢上了风吹过麦田的声音。”
“这很好。”寒千岭第二次说。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寒千岭半偏过头,月光柔柔地从他面容上划过,在皎洁的银辉之下,封雪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眸中竟然仿佛带着一点苍蓝。
“姑娘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寒千岭客客气气地说。
“有。我能食用情绪的事情,你以前知不知道?”
寒千岭想了想便明白了封雪为何做此一问:“你觉得,你与我们同住一个帐子那回,是我想让你替我吃掉恨意,所以故意安排?”
封雪暗暗为寒千岭这份敏锐心惊。
“我知道饕餮可以拥有这种本领,但我不知你有没有,更不知道你吃没吃。”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寒千岭也没必要再瞒她,他坦言道:“将你移进来确实只是巧合,没有借姑娘之口转移恨意的想法。反而是将你请出去的缘由,是我想起了饕餮的这一特性。”
看着封雪意外又带些不解的表情,寒千岭解释道:“恨意有无对我倒无关紧要,但爱意全是我给九江的,不打算让旁人分薄半点。”
说到这里,寒千岭微微一笑,轻声告诫道:“封雪姑娘,下不为例。”
“……”
“姑娘是九江的朋友,我不会因为几句闲话便对你不利的,更不至于牵连他人。”寒千岭负手背过身去,“天黑夜凉,森林中又多异兽,姑娘还请快把封刃姑娘带回营地吧,免得她有什么闪失。”
“……”
封雪没想到寒千岭连这都看得出来。
她在拉着寒千岭往一边谈话之时,心里已经打好了最坏的准备,故而暗暗在背后向小刃比过一个手势。
那是她们一同在死地里时用的一个暗号,当时小刃被追杀得紧,往往要封雪利用自己身份拖住别人,好给小刃留下逃跑的空隙。这手语一处,所表示的意味便是“你先离开,我自会赶上。”
以小刃的速度和实心眼,她刚刚一看自己这个手势就从营地跑路,现在应该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
黑灯瞎火不熟路,封雪估计自己这一追没半个晚上下不来。
她走出两步,又负气回身多问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寒宫主,你今年……贵庚?”
寒千岭谨慎道:“按照人类周岁的计数方式,我和九江是一个年纪。”
“我不想听你周岁多大,”封雪坚持道:“我就想知道你虚岁多少。”
“……”寒千岭问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你的恨,味道太特别了。”封雪黑着脸道:“馊了,变质了,有年头了,榴莲尸臭味儿的。”
寒千岭:“……”
寒千岭漠然回答道:“一万三千……”
“够了别说了。”封雪慌忙叫停,“我不想知道你这个巨大的年纪差,一旦让我知道,刑法够你牢底坐穿的了。”
“……”饶是以寒千岭素来的涵养,此时都不免特意多解释一句:“虽然等待的岁月漫长,但我也不过如同胞宫之中的人类婴儿,连思考能力都欠缺,唯二的本能就只有恨和记忆。我虽然记得那些茫茫岁月,却只像是翻阅别人的故事——姑娘一样有传承记忆,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封雪确实明白他的意思,她若有所思道:“除了这十五年才装载了电脑主机之外,你都始终只是块超容量u盘?”顿了一顿,封雪又想到寒千岭那个与生俱来的恨意问题,很快便改口道:“带病毒的超容量u盘?”
寒千岭:“……”
正如同刚刚封雪不太拿得准“近朱者赤”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就是觉得不对一样,寒千岭虽然听不懂这个“优磐”是什么东西,却也直觉性地感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封刃姑娘或许等得急了。”寒千岭淡淡道。
他就是不下逐客令,封雪新作了大死后也不想在他身边多留。正当封雪拔腿欲走之际,不远处的主帐突然哗啦一声,前后破开两个大洞,一条黑蛟正从两个破洞里舒展开自己的首尾。
封雪:“……哇。”
寒千岭倒还神色自若,他凝神瞧了一眼,便平静道:“是客人喝醉了,不妨事。”
下一刻那可怜的帐子一下被撕个粉碎,洛九江的踪影也在破碎一地的帐篷片里显现出来。黑蛟低下头对洛九江隆隆几句,便见洛九江醉态盎然地跃上黑蛟的背,兴致勃勃道:“走!我们去摘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