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三声锣鼓响后, 纱帘后面款款走上来一位长挑身形的女子,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模样,但走动间确实有大家之气, 衣着也很得体,发髻梳成简洁但不俗的垂云髻,没带什么光鲜的首饰, 可见确实家道贫寒。然而一举一动都十分浑然天成的大气,虽然做着说故事与人逗趣儿的事,却隐隐散发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凌然气质。
旁人尚未想到什么, 独凤姐儿敏锐,远远就看出那说书姑娘的身形十分眼熟。其实也不怪迎春等人没有发现, 只因她们平时都是横向而列, 本来也不大清楚其他姐妹们的背影如何。唯有凤姐儿, 因为是新媳妇,要立规矩伺候小姑子们, 常常在后面盯着,故而相对而言,更熟悉姑娘们的身形背影。
然而不等凤姐儿想出法子来确认或者提示, 下面锣鼓声停, 掌声响起, 已经开讲。
贾赦听得津津有味,宁珊也满是好奇,贾琮更是睁大了眼睛听得目不转睛,因此谁都没看到,台上那女子方才开口,屋中众女眷便齐齐变了颜色,互相震惊的对视——是探春。
又听了两句,正说到家中老太太怜惜独女早夭,只留下外孙女儿如玉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便给接到家中看顾,从此跟那怜香公子同吃同住、同寝同卧的时候,贾赦刚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便听到宁珊惊讶的声音响起:“你哭什么?”扭头一看,黛玉已经梨花带雨哭的快抽过去了,凤姐儿正手忙脚乱的找平儿要帕子,左边迎春、右边惜春,都是一副怒气攻心的神态。
贾赦这才后知后觉的惊叫起来:“这……这……这说的不是贾宝玉那小子吗?”
宁珊也反应过来,立刻叫裘世安关窗闭门:“莫非下面说故事那人你们认识?”
迎春也拿帕子捂着脸,惜春气呼呼不肯说话,黛玉仍在哭,倚在凤姐儿怀里,抽抽噎噎的看样子马上就要昏过去了。贾小琮怯生生举手道:“皇……不是,大哥哥,下面说故事的那个,好像是二房的三姐姐探春。”
黛玉痛呼一声,将头埋在臂弯里,哭的衫袖皆湿,不肯见人。
迎春急怒,叫人下去封了那台子:“你们还听她胡说,还不快去撵走了?”
菖蒲答应一声,推开门就要下楼,给宁珊轻喝一声:“站住了,你这没头没脑的一去,惹起多少闲话?本来听众都不知道是谁家,给你们这一闹,岂不更加坐实了这不是故事而是真事儿?”
黛玉哭叫道:“我不活了。”凤姐儿急忙扑上去劝慰,贾赦却还火上浇油般评论道:“人家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嘛!”被邢夫人暗暗踹了一脚,方知道闭嘴了。那黛玉听了只哭的越发抽搐起来,迎春、惜春都忙着围拢过去安抚,一时也顾不上楼下越讲越兴头的探春了。
楼下那位把贾宝玉改名为怜香公子的讲故事姑娘正是探春,她利用每日伺候完贾老太太午饭,她午睡的空当儿偷偷跑到西城区最大的酒楼说书讲故事并不是真的为了那几两银子的赏钱。探春是个从小就有远大志向的姑娘,即使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她也绝不肯认命。首先第一条,就是要伺机把自己的身契拿回来,她堂堂侯门千金,绝不甘落入奴才群中。
至于第二么,就是趁着讲故事的时候好好给自己相看一个有权有势有地位的人家,设法把自己嫁出去。虽然老太太没有明说,但迎春和黛玉都能猜出她的打算,终日围在她身边的探春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嫁人她是愿意的,便是嫁给皇商现在也算高攀了,然而薛蟠不行,那样的人不值得她贾探春托付终身。她一定要选一个好的,有志气有能力,身家富贵学识满腹又一表人才的年轻当家人。她受够了过那种伺候人的小媳妇日子,她要进了门就做当家奶奶,她知道,凭借贾家还兴旺时期学到的那些手段,自己绝对可以在低她一等的商户人家成为对内能相夫教子,对外能兴旺家族的贤妻良母之典范。
说句实在话,探春讲贾宝玉的风流韵事真不是为了羞辱黛玉和其他姑娘,纯粹是这个最能快速吸引眼球。第二也是因为这能体现出自己确实出自豪门大户,值得收到追捧。但是她绝对想不到,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的姐妹们不等她讲完故事就出现了,而且被她气得各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这个姐妹从生命里刨出去。
如果探春知道深宫里的公主郡主们真的会像戏文里那样微服出宫,她宁愿守在朱雀大街上等着见她们、求她们,哪怕低声下气也要打动她们拉她出火坑,而绝对不会选择这种得罪人的方式推销自己。可惜她只想到了把自己过去的所见所闻编成故事博眼球,却想不到旁人讲的故事也可能是真实事件的改编。
黛玉终于声嘶力竭的把自己哭昏过去了,宁珊一把将人抄起,回身一踢贾赦凳子,把他吓得跳起来跟上开路下楼的裘世安,今日出宫没找钦天监算算真是失策,基本上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看他们家郡主哭的这模样,八成又得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迎春带上锥帽,紧紧拉着惜春跟在贾赦后面,甚至不顾礼仪的越过了邢夫人,她实在太急于离开这个尴尬的环境了,同时她也极其庆幸,大哥哥回了京就把她接到了家中,跟贾宝玉隔开了足够安全的距离,让她免于遭受黛玉那样的屈辱。
惜春同样气得不轻,一路上都板着小脸,嘴唇默默嚅动着,显然是不出声的在骂人,只是不知道她骂的究竟是那个将她们视作猫儿狗儿一般的贾老太太,还是将女儿家闺名视为无物的贾宝玉,亦或是将她们的故事当做自己搏出头的跳板的贾探春。
一路疾驰回宫,宁珊一个没留神抱着黛玉就进了凤仪宫,璎华迎出来,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偏头看清了怀中人的脸:“是玉……”后面的话就迟疑了。
偏宁大爷自己没感觉有什么奇怪,把人往榻上一搁,谈不上轻柔但好歹是没用扔的,接着扭头就催:“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轻风夹着药箱,轻云背着医正,一路小跑就冲到凤仪宫正殿门口,把医正往下一撂,药箱子怀里一塞:“您请进去,皇上着急呢。”
医正连滚带爬请安,宁珊不耐烦道:“起来吧,快给诊脉。”
璎华绞着宫装下摆,嘴唇咬的死死的,华嬷嬷也不好发问,只能拼命示意岳嬷嬷上前。岳嬷嬷不肯,这明摆着皇上心情不好呢,她去凑什么热闹?
俩老嬷嬷正眉来眼去着,迎春拉着惜春,贾赦抓着贾琮,后面凤姐儿扶着邢夫人跟的气喘吁吁的全跑过来了:“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惜春一进门就直奔医正而去:“玉姐姐怎么样了?”
医正急忙回答:“康平郡主这是急气攻心,盛怒导致气血上涌,冲灌百会,肾经失调,心经堵塞,导致晕眩……”
迎春焦急道:“那该怎么办?医正快开药啊!”
医正小心翼翼道:“开药也喝不下去啊,最好能让医女针灸,方是上策。”惜春扭头就朝外喊,让找医女过来。
宁珊摆摆手,示意璎华跟自己出去:“咱们别在这儿碍着了,让迎儿照顾就好。”
璎华试探问道:“陛下出去是撞见什么不得体的人或事了?怎么……她会气成那样?”
贾赦拖着邢夫人,溜溜达达也跟出来了:“甭提了,但凡不想见的人今儿见了七八成,得亏回来的快,要不寡人也得气死在外头。”若是见到史太君,难保她不会把自己气翻,贾赦对于保命的热诚向来是最高的。
凤姐儿眼尖,脑子又活,一眼就看出皇后娘娘有些想歪了,但是一来现在不方便她插嘴,二来她们妯娌俩也没多要好,不过面子情罢了,再加上她家琏二从来就是花心在外,对比着皇兄忠贞不二一心一意,简直能气死人。凤姐儿乐得看旁的女人心酸吃醋,相当以此为乐。
华嬷嬷满心替她们家娘娘吃醋,到底没忍住:“陛下,康平郡主要针灸,是不是回宫去便宜?”就这么把表妹搁在自家娘娘凤榻上算怎么回事儿?便是皇上也得讲道理啊,先来后到,妻妾之差,不说云泥之别吧,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呐!
宁珊一拍额头:“着急忙昏头了,往日里走凤仪宫走的顺脚,竟忘了。来人,把郡主抬回去。”
走凤仪宫走的顺这个理由非常能取悦璎华,当即开了颜,主动劝道:“人还昏迷不醒呢,抬来抬去没得再添了病,就让医女去偏殿施针,好歹把人先唤醒再说吧。”
第249章 避暑行宫
黛玉一如众人所料的卧床不起了,整日不出宫门, 时不时想起来就哭一场, 满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悲悲戚戚的氛围,大家劝也劝了, 哄也哄了, 只是都不管用,无奈之下, 也只好不管。
迎春又陷入了没人帮手宫务的困境之中,璎华这个助手虽然在努力学习,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像天生没有这个技能一样, 外加宫中上上下下羡慕嫉妒恨到阳奉阴违的宫女们使绊子, 导致她帮倒忙的时候远比出力的成果多,凤姐儿则依旧眼馋着宫权却不敢露半点声色。
惜春继续闭关, 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无限的诅咒之中, 甚至还想跟贾敬学画符, 被贾赦好说歹说劝出了宁寿宫。结果贾敬一出静室就看到贾赦把他女儿撵走的场面,大怒之下又跟他打了一架。
比起后宫的混乱, 前朝倒是走上了正轨,各部们通力协作,把各自该操练起来的业务都熟悉了一轮,正在进行初步演练。
值得一提的是刘姥姥, 作为一介山野农妇, 竟然得以入宫, 甚至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切接见,激动的险些当场中风。贾环陪着去的,但是没进乾清宫,被领到西路去见朝房里浑身臭烘烘的刑部尚书,接收种猪若干,诚惶诚恐的回去伺候不提。
武学国子监也已经确定好了地址,画好了设计图,只等吉日一到便可以破土动工,武国公黎老爷子一面风风火火忙着嫁孙女儿,一面洋洋洒洒准备授课文案,成日来去如风,忙的脚不沾地,整个人都犹如焕发了第二次青春般洋溢着鼓舞人心的亢奋。
在把手下的能力最大限度的压榨出来以后,宁珊总算得以从铺天盖地的奏折中解放,可以悠闲的考虑一下避暑的问题了。
前面说过,前朝避暑山庄已经破败,修复需要的花费太高,于是宁珊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各家上交国库的省亲别墅,预备择一处可心的暂时利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