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过来的平儿一听, 果然被自家主子料中了,不由咋舌,急忙上前道:“公主娘娘切勿生气,当心身子。”
璎华公主道:“你主子难道不知道我不喜欢那家人么?做什么还把他们的东西也给我送来?没得脏了我们府这块地方。”
平儿苦着脸,替她主子叫屈道:“我们主子不过是个孙媳妇, 哪里敢驳老太太的面子?东西塞了过来, 非要我们奶奶送, 奶奶也没辙,这不,特特的派了我过来,为的就是分说清楚,就是怕公主娘娘生气呢。”
璎华公主招手叫平儿近前, 道:“你是不敢自己拿回去?这我也看出来了,算了,你跟我嬷嬷一道过去,把东西给她们扔还,若是有不满, 叫她们来找我说。”说着,便吩咐华嬷嬷与平儿同去。华嬷嬷想想,让公主顺顺心也没什么不好的, 左右那一家子没什么重要的,不需要殷勤小心。平儿虽心有畏惧, 却也不敢表露, 只得喏喏跟上。
一行人到了大观园门口, 直接递上了璎华公主的帖子,门房忙不迭的跑去通报。史太君等人不知究竟,只听说是带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裹来的,还以为是来还礼,乐的不行,那王夫人还想拿拿架子,却被史太君狠狠瞪了几眼,方才消停了,命人去接进来。
结果当先第一个掀帘子进来的却是平儿,脸上毫无笑意,一脸紧张温顺的恭请后面之人入内。史太君心里打了一个突,本能的觉得事情不如自己想象的好。王夫人却还无所觉,自顾自问着平儿:“怎么是你?”
华嬷嬷迈着端方的步子踏进门槛,身后跟着一溜身穿宫装手捧礼盒的侍女,这些便是被扔在公主府几个月没人理睬的陪嫁宫女了,这一回因为要来“仗势欺人”,华嬷嬷特地挑了素日就眼高于顶的一队人过来。
王夫人仍旧没看出来那些礼盒正是她命周瑞家的打点了送去宁珊府上的东西,只是见了一身威严的华嬷嬷和一排比当初元春省亲时看着还庄重高级的宫女,先就腿软了,不自觉的站起来,讨好道:“劳烦这位嬷嬷了,不知怎么称呼?”
一个宫女便喝道:“这是伺候过先皇后的宫令女官,当年代掌过凤印,统管宫内一应事务的正一品内命妇,而不过一介罪妇,有何脸面开口?还不速速跪下磕头?”王夫人被噎在当地,一张脸涨的紫红,含着眼泪看向史太君,似乎是在指望她帮忙挽回颜面。
可是史太君自己也发虚呢,按例,外命妇需要高过内命妇三品以上才可以不用行礼,她虽然是超品的公爵夫人,可是对上先皇后的代掌凤印女官,也没什么优势。她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这个老嬷嬷就是奶大了璎华公主才有些体面罢了,谁知道竟是当年比甄太妃等人都有体面的宫令女官?当年太上皇大怒之下把璎华公主都送去了冷宫,怎么就没顺手摘了这老嬷嬷的品级?
华嬷嬷优雅的站着,等众人行礼,她这品级完全是因为当年太上皇恼恨先太子造反,气大发了,只顾着收拾先太子,打发皇后一系宫婢,却忘了摘掉品级,不然早留不住了,可惜谁让史太君她们不知道呢?
现场尴尬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史太君终于扛不住压力,扶着丫鬟鸳鸯起身,给华嬷嬷行了一礼,口称:“臣妇恭请宫令女官金安。”王夫人一见史太君都低头了,当即腿一软,滑到在地,结结实实的行了一个大礼。
华嬷嬷这才慢条斯理的还礼道:“这位老夫人没大见过,我有些不熟,失礼之处还望见谅。”人家这么说了,史太君还能怎么样?当年先皇后春风得意的时候,贾代善都还没袭爵呢,她也跟着白身一个,哪里有机会得见凤颜?自然更不知道皇后身边的女官都是谁了。
等后来贾代善袭了爵,先皇后早仙逝了,她们这些外命妇除了去给守灵磕头,压根儿没见过真人。再往后,先太子造反,先皇后一系的子女宫婢都受到牵连,全体发配去了冷宫,太上皇当时气得半死,光顾着把人打发走,却忘了把官职也一撸到底了,这就导致了冷宫里有一个尴尬无比的正一品女官,害得冷宫里的掌宫女官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最后睁只眼闭只眼的任凭华嬷嬷偷偷把璎华公主抚养长大了。
如今,华嬷嬷就摆着谱来大观园打脸,史太君憋屈得要死也不敢说什么,毕竟璎华公主不是她得罪得起的,就连她那个幼年的手帕交,如今的甄太妃都被璎华公主折腾的脸面全无,史太君还能嚣张什么?只好在自己家里看着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奉承,一面在心里怒骂王夫人,若不是这个蠢妇当初把大房得罪的太狠了,如今哪里会受这场闲气?
说起这个,王夫人倒是不冤。去年元宵,宁珊出征在外,消息全无,生死未卜,她却借着贾嫔赐下节礼,强迫迎春和邢夫人来大观园参加元宵晚宴,逼着她们对贾嫔歌功颂德,陪着说笑解闷,邢夫人早就给璎华公主抱怨过不下十遍了。璎华公主自嫁了宁珊,一颗心就全扑在他身上,听到这些,哪里还有不生气的?若不是怀着身孕,她早想亲自过来收拾着婆媳俩了,便是宫中那个没有做什么错事的贾嫔都被迁怒上了。
今儿这一出,除了替贾赦出气,帮他做回脸,更多的就是想收拾王夫人,折辱她,让她也尝尝被人逼迫却不得不服从的滋味。
华嬷嬷自然明白璎华公主的心思,也不多废话,直接叫身后宫女把送去的年礼扔到王夫人面前,动作一点儿都不轻,好几个盒子险些砸到王夫人,吓得她惊叫连连,只是没人理睬。华嬷嬷道:“我们府上和贵府不大相熟,以前从无来往,因此这礼是不好收的,故而公主派我送还回来。”换句话说就是,你们家给公主府送礼的资格都没有。
史太君忍气吞声道:“这话怎么说的?珊儿那孩子明明就是我儿之子,前些日子,我儿贾赦还在贵府上住着呢,咱们两家何等亲密?如何就不相熟了?”
华嬷嬷道:“原来是与我家老太爷相熟,那这礼物可是要送给老太爷的?他老人家回了二儿子的府邸,尊府可以直接送过去,无需经手我们府上。”
史太君气得直瞪眼,贾赦是她儿子,理应孝敬她的,哪里又倒过去给他送礼的道理?王夫人早忍不住道:“你们口中的老太爷都要孝敬老太太的,你们却这般折辱我们,是何用意?”
华嬷嬷眼角都不撇一个,轻描淡写招呼身后宫女道:“还不掌嘴?嬷嬷我是谁都可以对话的吗?”两个穿粉红缎子的宫女便站了出来,一个敏捷的一把揪住想躲避的王夫人的发髻,另一个便扬手扇了过去,一边打还一边教训道:“早说了,一介罪妇,只配跪着恭请嬷嬷万福,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说完,又扇了两巴掌,才甩甩手,对着史太君抱怨道:“老夫人也是仁慈的过了,好歹也是超品的国公夫人,跟前杵着这么一个罪妇做什么?也不嫌碍眼?”另一个薅着王夫人头发的宫女也松开手,满脸厌恶的掏出帕子擦了擦,随即丢到了瘫在地上的王夫人脸上。王夫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张嘴就想哭嚎,却被一脚踩住了嘴巴,史太君浑身一颤,被这明晃晃的暴力吓得止不住的哆嗦了一下。
她尊贵了快一辈子了,何尝见过这般毫无掩饰的打脸啊?这可是真打,不是语言暴力,不是冷淡对应,而是直接上手了,她家下三等的奴才也不会被这么对待,总要有个喊冤的机会,而不会这么直接的打上去啊。
若是放在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华嬷嬷也不会这么简单粗暴,不然岂不是太掉价了?然而在冷宫里呆了一二十年了,过去那也圆滑手段早就封箱储存起来了,习惯了直来直去的华嬷嬷也开始崇尚暴力美学了。横竖她今天就是过来找茬打脸的,还装模作样客气什么?
眼睛一扫,宫女们款款后退,温文尔雅的跟刚才那些趾高气扬打人的不是一个人似的。华嬷嬷微笑着劝史太君道:“老夫人莫要太过软弱,这等京中闻名的罪妇,便是儿媳妇也无需过于宽容,该管教还是要管教的,不然丢了人,您老不也面上无光么?”史太君还敢说什么,还能赔笑点头,顺便示意丫鬟把王夫人拖下去,再杵在哪里,她也保不下了。
华嬷嬷却不放人,示意几个宫女堵住了去路,仍旧慢条斯理的道:“说起来,老夫人看着像是明白事理的,如今怎么却容忍这个不懂事的妇人随意冲撞我们公主?敢是觉得公主母后已亡,就轻视了么?可别忘了,我们公主的同胞兄长才刚追封了先太子,说起名正言顺来,如今龙椅上的那一位都未必比得过呢?”这是明晃晃的炫耀兼找茬了。
史太君两腿有些发软,扶着鸳鸯又坐了回去,气虚道:“我等尊敬还来不及,如何敢冲撞公主?”
华嬷嬷下巴一昂,点点地上那些散落的礼盒,高傲道:“随便什么人都敢把这些破烂货塞到府上去,还不算冲撞?”言外之意就是,你家儿媳妇的身份之低,名声之臭,已经到了送礼都被嫌晦气的地步了。
如果这不是政老二的媳妇,如果这王氏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史太君保准能当机立断把人给休了,好免受羞辱,可惜她不能。冲着王夫人的肚子里爬出一个贾嫔,一个带玉的孙子,她也没法,只能低声下气的帮着赔罪:“我这便叫这愚妇去向公主请罪,还请嬷嬷赏个脸,许她过去磕头。”
华嬷嬷笑的犹如春风拂面:“我家公主还是新媳妇呢,面嫩,见不得这些粗人,磕头倒也罢了,只在门口吧。”史太君脸色一僵,王夫人在门口磕头,璎华公主又见不到,还不是要再多一个人去给赔罪?谁去?她么?
还就是她,华嬷嬷身后的宫女已经上前,准备替掉鸳鸯琥珀等人,强行扶她起身了,嘴里还假意道:“老夫人别怕,我们公主是极温柔的,你诚心请罪,她必会宽容。”史太君气得两眼翻白,恨不能晕过去。可惜她太过爱惜自己了,保养的比宫里的太妃们都不差什么,这一时半会儿的想晕就只能假装,可她又怕那个彪悍的嬷嬷会识破,再当场揭穿,给她个没脸,只能把这主意收了,一面颤颤巍巍的被胁迫出门,一面使眼色给心腹鸳鸯,示意她去隔壁找邢夫人。
史太君也算看出来了,这璎华公主是铁了心要打她们一家子的脸了,可她自问从未得罪过她,可想而知,这是替宁珊和大房一家子出气来了,想解这个局,就只有让大房那一家子混账出面,亲口表示对她这个老太太的敬重,好让璎华公主收敛一二。
可是邢夫人和贾赦会如她所愿吗?也许可以,在梦里。
事实上,邢夫人听完鸳鸯带着哭腔的叙述,兴奋的当场就笑出声儿了,然后就不顾鸳鸯百般的恳求,一叠声的嚷着要过去瞧现场,还不忘找人去外院通知贾赦。没多久,贾赦就兴冲冲赶过来,把跪在当地哭诉哀求的鸳鸯撞了个人仰马翻,也不顾自己险些崴了脚,乐颠颠的冲着邢夫人吼道:“你还不走,磨蹭什么呢?”
邢夫人红光满面,被叱责了也是一脸的开心,甩着帕子,疾步跟上贾赦,口里不住的道:“老爷你是不知道,去年那王氏有多霸道,咱们国公爷在海疆跟敌人拼命,她却胁迫我们娘们儿陪她那个贵人女儿玩笑,以供取乐,嘿嘿,她也有今天。我倒要瞧瞧,她那大贵人的女儿能不能出宫来救她?”
贾赦道:“咱们儿媳妇可是长公主,位比贵妃,满后宫里除了皇后都没人有资格受她的礼。贾嫔算哪盘菜?就是出得来,也只有陪她娘一道磕头请罪的份儿。”俩人越说越兴奋,完全不顾鸳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不停的磕头哀求道:“大老爷,大太太,那可是老太太啊,是大老爷的亲娘,给人这样欺辱到家门口来,大老爷又有什么面子?”
贾赦“呸”了一声,啐道:“你少挑拨离间!谁欺负她了?她纵着王氏那婆娘欺负老爷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吭声?憋着你那张晦气脸,回大观园哭去,大年下的,没得触了老爷我的霉头。”鸳鸯在史太君身边过的是副小姐一样的生活,哪里听过这种重话,直接就哭晕过去了。贾赦和邢夫人也不理会,一左一右绕过她,直接出门奔护国公府看热闹去了。
宁珊回家来,正在门口撞见这一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夫妻俩,还愣了一下子:“父亲不是回二弟那里过年去了?”邢夫人看到宁珊明显收敛了很多,缩在贾赦背后,笑容大的近乎讨好,宁珊也冲着她点点头,算是行过礼了。
贾赦拉着宁珊的袖子,把璎华公主这样那样的夸奖了一番,宁珊则只注意到了一点:“快些进去,别让那俩婆子气到她。”说着,拔腿就朝主屋冲过去,贾赦跟的气喘吁吁还不忘宽慰:“珊儿别着急,我瞧着依公主的性格,绝对没人能气到她,事实上,她不把那俩气昏过去就算好的了。”
事实表明,贾赦的判断十分准确,宁珊赶到主院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妇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声,震得他都不想进门了。贾赦却非常开心,趴在门口朝宁珊招手道:“是政老二她媳妇,啧啧,哭的可真惨啊!珊儿你是不知道,当年你娘还在的时候,被这婆娘挤兑的流了多少眼泪。”
宁珊皱皱眉头,不悦道:“当年她不过一个白身的媳妇,那贾政连秀才都不是,你却是一等奖军,她还敢欺负我娘?”
贾赦讪讪道:“你爹我不是也被那政老二欺负了多年么!”说起来也是他没用,他一等将军正二品,那政老二工部员外郎才从五品,自己却没立起来,硬生生被踩了一二十年,连儿子都差点儿不知道谁是亲爹的帮着老二跑腿。要不是大儿子回来了,他这会儿还在马棚旁边窝着呢。可怜他媳妇,跟着他没享过半点福,如今能享福了,人却不在了。
一想到这些,贾赦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沮丧着脸,唉声叹气的背着手踱回自己院子里去了。今儿他那老娘受了气,肯定要拿他撒火,他就不回去了,索性在大儿子家住到除夕,单等着到时候直接去宫里领了宴再回宁国府祭祖,看老太太还怎么找他的麻烦。
宁珊也没撵他,虽然有不明真相的贾琏误以为哪里没伺候好老爹,导致他离家出走,诚惶诚恐的上门来请,宁珊也没开口让贾赦提早回去。前几天贾赦提到他娘时候的情绪低落也有些影响到了宁珊,害他也好几天没精打采的。
璎华公主不明所以,只当是那天收拾贾史氏和贾王氏的时候吵到了他,不由后悔,要折腾人也应该等过完年再说。倒是华嬷嬷能看出驸马爷对公主做了什么不说十分高兴,也是相当满意的,只是她也猜不出宁珊竟是因为贾赦提及他娘而情绪低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