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1 / 2)

薛宝钗雪白的一张脸涨起了一抹粉红,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会说不是,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却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个够酒的?够戏的?不是在打她的脸,说她不值钱么?

薛宝钗一向不认为自己商户的出身是个耻辱,多少士族女儿尚且不及她相貌才华,她一直坚信自己会是金凤凰,早晚能飞上梧桐树,可史太君偏要在大庭广众下揭她的短,却偏偏碍于老太太地位高,诰命大,自家连拒绝都不能,只有让人生生打在脸上,却还要含笑巴结。薛宝钗道着谢,都觉得嘴里一股子苦气,隐隐还夹杂着血腥气,竟是咬破了内壁。

王熙凤赔笑接过钱,又说了一大篇子话逗得史太君眉开眼笑。自打上一回邢夫人当面顶嘴之后,荣国府内好一阵子都没人敢大声喘气儿了。好容易老祖宗自己撂开这一茬儿,断没有人再敢让她不痛快。

史太君见众人都捧着她,心中平和一些,便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史太君年老,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她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史太君听毕,十分欢悦,暗道这丫头也有讨人喜欢的一面。

一时又吩咐道:“去史家把我的云儿接过来,就说她宝姐姐要过生日,让她来听戏。”王熙凤急忙答应了,当即就遣人往史家去。

史太君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也去把二丫头接过来,让她们小姐妹们好生聚一聚,就说我的话,让她住几天再回去。”迎春一旦住下了,要回去就得有人来接,不拘是谁,总要来个能做主的,不然她要东西都不知道朝谁开口。

众人听到提及迎春,不由得都想起那恨不得从生命里挖掉的一日,就连王熙凤的巧嘴都结巴了,好一会才喏喏的应下了,瞧着史太君的脸色,忖度着何时吩咐人去请。

到底是在晚间定省之后,见史太君晚饭用的还好,大家围着说笑逗趣儿也还融洽,方才低声讨了下示,遣了有体面的婆子往宁家去。

迎春接了传话,顾不得快要安寝,起身披了外衣就要去找邢夫人,母亲不去,她可不想一个人扛着。

好在这晚贾赦和邢夫人别房而居,倒是没有打扰什么,只是邢夫人却一口咬定不去。还劝迎春道:“就说你身子不好,未免给人过了病气,只正日子那天去一日便是了。”一个皇商家的姑娘过生日,还需要侯府小姐作陪么?没得降了自家身份。

迎春为难道:“老太太特意说了要留我住几天,这可怎生是好?”怕就怕不管她先去后去,都必须要留宿。

邢夫人也没辙,那是她婆婆,真直截了当的命令下来,她也不敢违背。“那也没办法,你只好住下。了不起多带些下人去,让你那嬷嬷也跟着,横竖你是亲孙女,还能毒害了去不成?”这时候也只好这么自我安慰了。

迎春惆怅满绪,回了房,左思右想,一夜不曾好眠,第二日早上竟险些起晚了。恰好今日贾赦难得起早,要去上朝,方才迟了片刻,同宁珊一道出了垂花门,眼看要绕过影壁了,迎春方带着丫鬟急匆匆赶上来,气喘吁吁的给行礼请安。宁珊心知这妹子素来稳重,今日这般必有缘故,但早朝在即,不及细问,只等下衙回来再说。

第57章 学以致用

却不料, 荣国府催的很急, 辰时一过, 便又来了婆子, 这一回还是在史太君面前都有体面的郑婆子,邢夫人都不好不给面子, 只得叫来迎春, 让她收拾了往荣国府去, 但自己却是坚称身体不适,需要静养的。

迎春无法, 只得回房让丫鬟们整理行装,又找出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预备充作宝钗生辰之仪。

司琪自从上回迎春哭肿了眼睛回来就十分生气,这次见郑婆子言语间竟有些咄咄逼人, 当即就火了,点齐屋中大小丫鬟, 请出了教养嬷嬷, 竟是浩浩荡荡坐了四五辆马车出门。迎春暗道不妙,若是这般过去,岂不是让人怀疑她在这府里地位不凡?只是司琪冲动起来是不听人劝的,又有郑婆子在眼前瞧着,她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好听之任之,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也不再思量, 搭着婆子的手上了轿子,四人抬着,摇摇摆摆往荣国府而去。

迎春进门的阵仗吓得去迎接的婆子丫鬟们不轻,迎春是庶女出身,又是贾家晚辈,往来过不了正门不说,连主子们走的侧门都很少走,往往是开个角门通行的。但是今日有教养嬷嬷跟着,不肯让她走角门,这般跌身份,身为教养嬷嬷也面上无光,因此叫停了车马轿子,让开西侧门。

门子不敢做主,上报给外院管事,管事又报给大管家赖大,赖大眼珠一转,叫人家去告诉他母亲赖嬷嬷,最终传到了史太君跟前。

史太君听说迎春带了几十个人来,前呼后拥,好大的排场,心中升起一股怒火,觉得自己是被这丫头骗了,原来她在宁家如此风光,却来糊弄自己。因此厉声喝道:“角门不走就让她滚。”

王夫人急的上前一把托住史太君手臂,低声道:“得让那死丫头进来,人捏在手里才好摆布。”

史太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受不了可能被个庶出孙女给糊弄过,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压不下来:“就走角门,谁也不许去开侧门。”

迎春坐在轿子里,拿着发梢往手指头上缠,一脸的百无聊赖。就知道这么来要惹祸,可叹司琪那个爆碳蹄子,虽然忠心,却也莽撞,真论起来,不如绣橘使唤着趁手,更别提宁家给配的众多丫鬟了。从下人身上可以折射出主子的修养气度,如今的荣国府,连二流的末尾都挤不进去了,还兀自做着美梦,自视甚高呢。

这番僵持终于结束在匆匆赶回来的贾琏的手里,他是府里第一号正经主子,自然要开侧门的,迎春的轿子便跟着进来了,赖大也不敢当着袭爵的二爷的面耍老太太给撑腰的威风,要知道,现在的琏二爷可不是从前那个专门给二老爷跑腿的琏二了,人家如今是三等奖军并从五品户部员外郎,若不是在家中,二老爷出了门都得给他行礼请安。

迎春做好了心理建设才进屋,然而仍旧被丢过来的茶碗泼湿了裙子。司琪在路上就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此时见了史太君,“噗通”一声,跪下就哭:“可算又见着老祖宗了,我家姑娘过的苦啊,如今行动就被人盯着,丁点儿自由也没有,话不敢多说半句,路不敢多行半步,成日里吹着一丝风都要害怕,还求老祖宗做主,让姑娘回府松快几天吧。”

迎春配合的低头落泪,她现在表演这个最拿手,眼泪说来就来,比公认爱哭的林妹妹都快。皆因教养嬷嬷说过,有时候女人的眼泪是最好的武器,用的恰当,便可无坚不摧。因此逼着她学会各种哭相,有体现柔美的,有表达哀怨的,有泪中含羞的,有无声倾诉委屈的······迎春虽然没能掌握到全部精髓,这时候放进后宫王府里绝对是不够看的,但拿来对付京中的二流公府还是绰绰有余。

史太君本来就是个极为自傲又自负的人,她身处贾家顶端多年,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就是掌管着贾家上下喜怒哀乐的至尊老封君,因此,让她相信一个从没放在眼里的孙女能欺骗住她是难之又难的。她宁愿忽略事实,相信耳朵听到的,而不愿正视眼睛看到的。

司琪一番哭诉,迎春哽咽半晌,史太君基本就对这种解释全盘接受了。招呼迎春上前,不屑的叱责道:“你也是个没用的,正经的主子小姐,怎么就能让婆子丫鬟们拿捏住?如今过的不好,可又怨谁?总归是你自己不争气罢了。且擦了那眼泪,没得晦气。”

迎春听话的擦了眼泪,却源源不绝,又似恐史太君不喜,遂摆出一个怯生生的讨好的笑容,只啼哭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家中我那旧房子里住上三五天,便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

一番话死呀活的,直说的史太君越发不喜,还是王熙凤上前拉了她下去,道:“抱厦后面那间屋子如今给了云妹妹,你或者同她挤一挤呢,或者同我回东院去,总少不了你一个住所。”

迎春也不挑选,只捏着帕子捂脸哭泣,任由王熙凤将她拉出门去。司琪和绣橘一左一右的陪着哭,教养嬷嬷并其他大小丫鬟都等在门外,谁也不曾进去,因此倒没有穿帮。只是见自家大姑娘哭着出来,各个都当是被荣国府老太太责骂了,心中气愤不已,有那在侯爷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当即就在心中草拟回去要怎生告状是好。

教养嬷嬷八风不动,心中却暗赞迎春学以致用,是可塑之才。

迎春边哭边在心中暗道:幸好糊弄过去了。嘴角边忍不住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随即便用帕子掩住了,不曾给任何人发现。

一时到了东院,王熙凤命丫鬟们找衣服来替换迎春湿掉的裙子,房中得用的大丫鬟名唤平儿者,便去拿了王熙凤新做的一条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倒是十分衬迎春今日穿的一身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原本迎春比王熙凤小了许多岁,但却是姑娘中难得生得高挑的,而王熙凤素日威风八面,气势十足,让人总会忘记她实际上身段玲珑,生的娇小,这裙子王熙凤还未及上身,便给迎春穿了,作为嫂子,她也不能再要回来,不由得有些埋怨平儿康她之慨。

外面被贾政夹枪带棒数落了一番的贾琏回屋,听见凤姐儿抱怨平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凤姐儿也没当回事,随意说了。贾琏眉头一皱,他这个老婆看着聪明,其实却愚的很,又一心里只有权势,只看重老太太,并老太太看重的人,别人一概不放在眼里。但他却是知道迎春这妹子在大哥面前都有几分体面,不说好生捧着,还上赶着嫌弃,真是不知所谓。当即止住了她的抱怨,没好气道:“一件衣裳值个什么?别说这些烦心的话了,妹妹既然回来了,你好生看顾着就是了。别忘了,这才是你正经小姑子,别成天把什么宝姑娘、贝姑娘的捧得恁高。”

王熙凤不爱听这话,叉着腰就回嘴道:“老太太发话要给宝姑娘作生辰,谁不捧着,偏你就要说嘴。”

贾琏不爱跟她吵,因为通常吵不赢:“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这会子倒蝎蝎螫螫起来了。”

王熙凤道:“大生日料理,自然有定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老太太既然委了我,就必然要办的漂亮体面。”

贾琏也知道,这位老太太得敬着,她看重别说是个人,便是猫儿狗儿也得捧着。只是从过去种种来看,他并不觉得老太太有多喜欢这个薛家姑娘,只怕王熙凤的马屁要拍到马蹄子上去。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着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因着薛姨妈也是王熙凤的亲姑姑,故而他也唤薛宝钗一声妹妹。

迎春换好了衣裳,由司琪绣橘服侍着净面上妆,整理妥当了方才从里间出来。见贾琏同王熙凤在外屋站着说话,上前行礼道:“给二哥哥请安,也谢谢琏二嫂子送我衣裳。”这称呼亲疏分明,偏王熙凤却不曾在意。

贾琏生恐迎春听到了二人对话,想起府中从来不曾给她做生日。认真说起来,迎春的第一个生辰还是在宁家过的,只因那时候她才住过去不久,不曾大办,贾琏也未给她送什么贺仪,怕她心中不快,言语中不由带上几分示好之意:“一件衣裳值个什么,你若喜爱,只管同你嫂子要,便是府中没有的,我去外面给你买了。”王熙凤惊讶的看了贾琏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对一个庶出的妹子这么上心。

迎春低着头,只做腼腆状,其实贾琏早就知道她在宁家怎样,这不过是糊弄王熙凤罢了。“不敢劳烦哥哥嫂子,我用定例就很好了。”

王熙凤还在莫名其妙中,一时便没有接话,打算看贾琏如何安排。贾琏果然越过她吩咐道:“将东院雅致素净的院子捡几处收拾出来,看妹妹爱哪一处就住哪一处。”虽然迎春可能一个都不想住,只盼着赶紧回宁家,但是老太太既然要留她,那除了贾赦、宁珊亲自来接,便是他也不敢自作主张送她回去的。

王熙凤挑起眉梢,斜睨一眼贾琏,倒也未驳他的面子,平儿听见了,静待片刻,见没有其他吩咐,便下去找人洒扫安顿了。迎春带来的大小丫鬟们一起上手帮忙,倒是乱中有序,行动十分迅捷。

到了晚间,迎春挑好院子住下,背着人同教养嬷嬷讨教:“是否该打发些人回去?我只怕日子久了会给老太太看出端倪来,没得多添麻烦。”

嬷嬷道:“人是定要撤回去些的,只是不必姑娘开口,荣国府的老太太若是想替你出头,或者单纯要耍威风,自然会遣她们回去。姑娘需记着,从进了贾家开始,你就使唤不动她们了。”

迎春抿嘴一笑:“嬷嬷说的是,我是只有受气的份儿。”嬷嬷也禁不住被她逗笑了,开朗活泼的姑娘总是受人喜爱的,何况她将来要靠着姑娘养老的,自然愿意她越出众越好。当下给迎春掩上被子,笑道:“我这个恶嬷嬷是连几时歇下几时起身都要管的,姑娘快睡吧,不得言语了。”迎春眨眨眼睛,调皮应道:“遵命。”说完,安稳合目躺下,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