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儿弥月,郑家为她遍邀亲朋,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宴席。自长兄起,到郑濡、郑修吾,每个人都把她捧在手心,反是那两个做父母的倒显得平常了,只能一旁看着。
欢宴之后,夜深人静,云安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二郎以为她是牵挂女儿,便柔声道:
“两个乳母是你亲自挑的,又有素戴看着,你还不放心?”
“我是在想女儿事,却不是为这个。”云安笑而摇头,“我回来有大半年了,到今日路过后园时才发现,原来云夫人的小院已被改了花园,与后园联通。”
云安忽然提起黄氏,二郎不解,亦有些担心:“怎么好端端说这个?又与元儿有何关系?不会再有那种事发生了,不要怕。”
云安倒也是“怕”,却又不是二郎口中的意思,她的眼中稍一凝滞,然后低低缓缓地叹了一声:“莫看女儿如今尚在襁褓,等到长成也不过十四五年,她也是要出嫁的。”
望着云安近乎低落的目光,二郎一瞬解悟,明白了她为何提起黄氏。她是以自身所历在忧虑女儿的将来,唯恐女儿嫁人后也遇到这样的事,她该有多心痛啊。
二郎一时有许多劝解的话,一如让云安不要乱想之类,却都觉得太过无力。良晌,他想起去岁此时,乌梁溃败亡国,自己正从漠北固阳岭赶回燕州大营与云安团聚,便有了个不错的答案。
“来日元儿出嫁,女婿亲迎时,我会当众告诫他一句话,就说,她的父亲曾亲手取下了乌梁王的首级。”
果然,云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乌云尽散:“大喜之日你说这个,万一把女婿吓跑了怎么办?”
云安笑了,二郎自也跟着笑开:“如此怯懦之人,怎配得上我们的女儿?跑就跑了吧!”
说笑归说笑,但这话当真让云安踏实了许多。她从小就是因为没有亲生父亲的疼爱,才过早地体会世道艰难。就算裴宪再是善待,也终究缺失了一脉血缘,便是大不相同的。
元儿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母家,一定会比她幸福。
“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云安眼眸闪亮,不知还有什么顾虑。二郎自是事事依从,笑着俯身一吻:“说吧。”
“我们的孩子,男不娶远妇,女不嫁远婿。”
原来云安还是在联想自身的经历,这一个“远”字,也是道尽了她出嫁以来的苦楚。二郎体会深切,旋即却又一笑:
“这件事我只能答应你一半。”
“为何?”这下,换成云安不解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生孩子了。”
……
良辰美景,日月如梭,转眼已是贞庆六年的春天。
“你都来了三天了,怎么还不回家去?”
“这里不是我的家吗?我就住下了!”
人境院的水亭里,云安与郑濡正坐着说话。郑濡还和从前一样任性撒娇,只不过怀里多了个娃娃。
这是她与韩简的孩子,刚满五个月,乳名凤郎。
三年前,韩简赴试春闱,高中一甲第一名的状头。金殿面君时,皇帝得知他还是贤臣冯谦的儿子,便大加赞许,说父子一脉,都是国之栋梁。便要赐他恩荣厚禄,留他在身边做个黄门侍郎。
黄门侍郎是皇帝的近侍之臣,不但前途无量,而且风光无限。但韩简统统谢辞,唯向皇帝求了两个恩典:赐还冯家被抄没的家产,许他一生都在洛阳为官,哪怕是末品小吏。
这自然都是为了郑濡。
后来,韩简便被任为洛阳府的户曹参军,这正是当年张氏子弟向他父亲索要的官职。荣归之后,韩简立即遣人修缮旧日的府邸,又请司业为媒,堂堂正正迎娶了郑濡。
婚后,二人自是如鱼得水,恩爱非常,但另一面,韩简也不能荒废了仕途,在其位还是要谋其政的。直到最近,官务甚是繁忙,韩简连着旬日都无暇顾家,郑濡就闹了脾气,索性带着孩子回了郑家。
云安倒不是要赶她走,只不过可怜韩简忙得晕头转向,回头还要来哄夫人。
“嗳?我一早过来,怎么都没见二哥呢?也没见元儿,她还睡着啊?”一时无话,郑濡随口问道。
这话却是说在了云安心坎上,也是她的“心症”。她无奈地叹了长长一口气:“别说你了,我早起也没见人!一问临啸,你猜如何?”
“如何?”
云安咧嘴假笑一声:“今日是他们昔日同窗聚宴,他抱着女儿参宴会友去了。”
“啊?”郑濡大吃一惊,“一群男人饮宴,他带个孩子做什么?哪有这种事情啊!”
云安耸肩撇嘴,还是无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除了夜里乳母抱去睡觉,女儿就如同长在他身上似的!吃饭抱着,散步抱着,读书抱着,出门还是要抱着,所以元儿学步晚,到了快两岁才走得稳。我说不能这般溺爱,他却回,因为是女儿才这样,还说这一辈子就只要这个女儿,所以最为珍贵。”
郑濡听来啧啧摇头,道:“阿简怎么不这样?他和我二哥换换就好了!二哥自从封侯回来,也不求个一官半职,还是做他那个经师,闲暇就抱女儿。唉,再想想从前那个只想去从军戍边的二哥,竟有一天就变得这样俗气!”
“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姑嫂两个都不禁放声大笑。
……
过午,郑濡就在云安这里用了午食,叫乳母把凤郎抱去元儿房里睡觉,两个人依旧闲聊消遣。倒没多久,二郎抱着女儿回来了,一见小妹也在,却先冷着脸教导起来:
“都是做娘的人了,成日还是为所欲为,我看阿简真是太惯着你了。你今天必须给我回家去!”
郑濡自然不服,站起来白了二郎一眼:“你小声点,也不怕吓着元儿!”说完,换了张笑脸,伸手将元儿抱了过来,“元儿乖,到姑姑这里来,别理你阿爹。”
小元儿三岁了,生得粉团一般,梳着两个羊角鬏,颊上还有一对酒窝,任谁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她好似能听懂大人在说什么,嘻嘻一笑,说道:“姑姑,我要亲亲阿娘,然后去和弟弟玩。”
见孩子向自己张开双臂,云安忙接了过去搂在怀里,母女腻在一起,亲近个没完。二郎在一旁看着,温情无限,笑着都发呆了。
郑濡见状,又想促狭一回,便递了眼色与云安示意,然后俯身抱起元儿,向门外走去,一面说道:
“元儿跟姑姑走,阿娘还要拷问你爹,他还等着受罚呢!”
二郎一听,郑濡竟还敢打趣他,便要去拦,却一下,被云安唤了回去,只得老实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谁准你一清早就把女儿带出去的?”
二郎也知云安必要问他,忙凑近了解释道:“我见你还睡着,不忍心叫你,可那时女儿已经醒了,我就顺便带出去了。云儿,你不会生气了吧?”
云安抱臂扬起脸:“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反正现在你的眼里,除了女儿,便再无旁人了。”
二郎闻言一笑,从身后抱住了云安,在她耳边道:“从前不和濡儿吃醋,如今倒吃起女儿的醋来了?我的云儿是越活越小了么?”
云安并非真的怄气,又听这温温热热的话,也罢了,置之一笑。二郎却还紧贴着,从袖口取出一封书信来:
“长安来的家书,才有小奴送来,你快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