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郑楚观才缓缓归府,身后除了一众家奴,还拖着个丢魂失魄的二郎。云安重伤离府,郑家自然是要加紧寻人的,可由近及远,遍寻洛阳城中大小医馆,皆无所获。
这一时也做不了什么,郑楚观只叫小奴掌灯,将二郎先送回人境院。但一直沉默的二郎忽听了这话,却紧紧攀住了长兄的手,就像幼童赖学一般,不肯就去。
郑楚观年长二弟九岁,也算看着他长成的,这般依赖人的样子,大概从他四五岁起就没有过了。因而郑楚观讶异,又不觉心疼:
“二郎,无论如何,大哥都与你一起承担。你先别怕,或许我们漏掉了哪家医馆,明天再去找!”
“我错了,我做错了……”郑梦观摇头,浑身都在发抖,既怯懦更畏缩,气息抽搐,连音调都变得浮泛轻细,“我不信她,冷落她多时,还不要她,丢下她……我真的做错了……”
郑楚观不知细情,但近来流言成风,又兼今日之事,他才从郑濡口中得知,是云安弄丢了私物,以至夫妻冷情失和。可目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只能先稳住大局,稳住这个做错的人。
郑楚观推开了二郎的手,抬臂用力按住他的两肩,眼中已湿,目光却坚毅:“既知错,便更不能怕,怕,便是错上加错。你自小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如今更不能软弱。记住我刚才的话,无论如何,都有大哥与你一起承担。”
这话二郎尚能听进去,只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又何时自弃过?却这一下就不行了。云安,成了他的命门。
郑楚观终究亲自将二郎送回了人境院,再回到正院时,崔氏也尚在等他。廊下,还跪着两人,一个郑修吾,一个郑濡。
“阿爹!找到婶婶了吗?!”
“大哥!找到二嫂了吗?!”
姑侄两个见了郑楚观,异口同声地急问。可郑楚观一望见这两个小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怒道:
“你们自作主张闯下大祸,还敢问!倘若云安真有长短,让我,让郑家,如何与裴家交代?!人家的女儿,好端端送来,我们不能照料周全也就罢了,竟还出了这样的事!”
郑濡是出主意的人,又想云安一向疼她,自责自悔,泪如雨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等二嫂回来了,我便去裴家请罪,然后提茶端汤,为奴为婢,侍奉她一辈子!”
郑楚观深深哀叹,只想云安如今生死未卜,就更不必去奢望她能重回郑家。这样的事,摆在谁身上能没有怨呢?
“阿爹,修吾也知错了!我以为那马是天天用的,便不会有差错,是我疏忽了!阿爹让我也一起出去找婶婶吧!修吾想赎罪!”
郑楚观怒归怒,却也明白他们是无心的,可终究起因在他们,并不能轻易饶过。这时,崔氏走了出来,她一直倚门站着,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必得发落这姑侄俩。
“让他们回房吧,濡儿身上还有伤。”崔氏做主,先扶起了郑濡,只是面容严肃,亦不多看他们,“先把云安找回来,再论请罪赎罪。否则,就是抵了他们两条命,也无济于事。”
郑楚观转脸望向妻子,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想了想,挥手招来各自婢仆,将姑侄二人先带了下去。二人当着尊长不敢再言,互望了眼,含悲忍泪,慢慢走开了。
月色晦暗,从房中照出来的亮光也微弱。郑楚观不大看得清崔氏的脸色,但见她身形僵直,便愈发奇怪:“夫人,我未回来时,难道又有什么事么?”
崔氏是精明之人,一向言辞利落,少有这般滞涩的时候。她低了头,无力道:“云安的母亲,柳夫人就要到了。”
郑楚观恍惚没听清,疑而惊问:“谁,谁要到了?!”
崔氏面露痛楚,两手交拧,揪在胸口:“二郎月余前遣人去襄阳接柳夫人,就为让云安高兴。除了遣去的人,他谁也没有告诉。下午,先有一个小奴提前来报,说行船明日就到。”
郑楚观不怕担责,更知错在自家,可柳氏在这关口忽然到临,岂非祸不单行?他才说了要如何与裴家交代,不想这报应竟来得这样迅速。终究,是天意吧。
夫妻相对默然,夜色又暗了一重。
人境院里的郑梦观尚不知情,他瘫坐在久未踏入的寝房里,手中捧着一卷《汉书》,满身悲凉。房中尚有云安的气息,书册上亦留存了她的痕迹。
二郎不知何时将这一册落在了房里,偏偏是《王嘉传》,其中有一句谚语: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便是这八个字,不知被云安摸索了多少遍,字迹都模糊了。
“云儿,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寒雾笼罩下的庭院,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千人所指的讥讽亦泯然于茫茫的黑夜之中。只是,耳中不闻,心中却见。
原来,流言是这样蚀骨锥心,摧毁一个人的。可那声声认错之人,也不过嗅着了万分之一凄凉余味。
昔日言笑晏晏,都作了朝欢暮散罢。
……
山间别院,云安房中,许延就在外室研究医药,以备疗治,而内室榻前,一个小婢暂替了素戴。她被李珩带到了偏厅,因为有些事已经不得不去好好解决了。
偏厅里也清静,除了李珩、素戴,便只阿奴。
“素戴,接下来问你的话,你要仔细想来,一五一十说清楚。”沉思了半晌,李珩郑重地指点素戴,呼吸之间,尽是深意,“你所提及的紫萝糕,云安吃了有多久?那位三夫人,是怎样为人?”
素戴明白李珩是要弄清楚一切为云安伸张,便很快将紫萝糕的由来,一并周燕阁嫁进郑家的前后旧事都叙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