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钧终究熬过了那个晚上,但病情甚笃,不过是下了狠药吊着一口气,已将油尽灯枯了。于是,郑梦观的身心都系于恩师,白日在太学,下职便只往周府,一连五六日都不曾回家。
旁人只道郑梦观极重师恩,可云安知道,他私心里,也不愿回家,不愿面对一个欺骗他,又不能给他解释的妻子。
然而,云安看得再清楚,也做不到丝毫不挂念。这五六日来,她几乎不曾安枕,再累也不过和衣浅眠,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也因此,先前的病症又明显起来,她却又不敢声张,只是藏得更深。
一日强打起精神,也是实在捱不过牵挂,云安给二郎准备了几身衣裳,又让素戴做了可口小食,一并装在一个笥箧里,要送去国子监。因怕驰马颠坏食物,用车过于张扬,她便捧着笥箧步行前往。
路程稍远,笥箧不轻,云安走走停停,花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她知道女子进不去,也不会勉强二郎相见,稍歇之后便上前与门首守吏搭话:
“不敢动问,可否有劳官人传递一物与我夫君?他叫郑梦观,是太学经师。”
守吏打量了云安一眼,又翻开笥箧查看,问道:“你真是郑家的?堂堂郑家的夫人,还需要亲自送这些东西?”
云安倒无法证明自己,却也不在乎什么身份,回道:“官人不必在意我是谁,就算是郑家的婢女,给我家公子送的吧。”
这守吏倒不是为难之意,问一问也就点了头。可就在云安递去笥箧之时,周围的几个守吏却小声议论起来。
“郑家?郑梦观,不就是前些时候丢了夫人的那个么?”
“是啊,原来就是她啊!怎么还敢出门?”
“这么年轻的小媳妇,丢在外头一夜,指不定怎么了呢!”
“郑家那种门第,竟出了这种丑事,啧啧……”
谣言风传已久,可云安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如今还是第一回,这般真切地听人说起。她便才懂得,什么叫做不堪入耳。她在意了,后悔了,不应该到国子监露面,徒令二郎再蒙耻笑。
“我不是郑家的,我找错人了。”云安说了一句毫无力道的话,收回笥箧,转身匆匆下阶。
返回的脚步重若悬石,云安也抬不起头来,路过的行人仿佛都在对她指指点点,骂她是个淫佚失德的女人。她有些受不住了,感到浑身虚浮,终于寻了街角曲巷瘫坐,双手撑在笥箧上,喘着粗气,眼泪断珠一般往下掉。
“云安。”
有一个人自国子监门首便跟着云安,小心翼翼,不敢惊动,直到看着她哀哀哭泣,才试着唤了一声。这一声,深沉却颤抖,让云安一怔,也让他自己心里猛地一震。
迷离泪目中显出一个魁梧健壮的轮廓,云安摸着墙垣缓缓站起身,有些猜测,有些熟悉:“你是……”穿巷的细风收干残泪,云安看清了他的脸,是个髯公,是个壮年人,是——“韦令义!”
“云安!我……是!”那人惶然、惊惧,下一瞬便泄了气,两只厚掌伸出一半,仿佛要接近,步子一顿,却扎实地退开了几步。
没有二郎在场,云安虽惊,却能冷静,再一眼逼去,又添了十二分地狠劲:“你想做什么?!是你女儿告诉你的?!”
云安不知王府有何变故,只猜韦妃先前有意亲近,必定是会告诉韦令义的。而韦令义虽是从韦妃处得知一切,但他亦是有心无力。今日的相遇,不过是“有意”中的“无意”。
韦令义哀叹而愧悔,原伸出的两掌握成拳头,猛地摆下,捶在自己两股,道:“我是到洛阳来看惠儿,可我不知道她已经找到你了啊!更不知,那郑家的儿郎就是你的夫婿啊!我今日来,是想见见他,看有没有机会能远远见你一眼,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云安冷笑,目光斜晲:“韦将军慎言!我的父亲是襄阳刺史裴宪,母亲是刺史夫人,我叫裴云安,怎会是你的女儿?!”
韦令义无可反驳,心内震痛,两眼红透,把一脸须眉都衬得混沌起来,毫无武将的威严风度。稍缓,他不敢再提什么父女之情,只以近乎乞求的语气继续坦言:
“我也并不料今天就能看见你,是方才听到你与门吏说话才知。云安,你可有什么为难之事?还是郑家待你不好?那郑梦观曾在我麾下做过三年牙将,对我还有几分敬意,若你需要……”
“我不需要!”眼见韦令义是要向郑梦观明言的意思,云安厉声呵止,亦不由腾窜起一股怒气,指着他的鼻子道: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所有的事,罪魁祸首就是你韦令义!你给我听好了,若你敢在二郎面前透露一丝内情,我就敢杀了你!不信,你可以试试。我裴云安既说得出,必就做得到!”
韦令义有三十年的戎马生涯,是见惯生死,毫无畏惧的。可这时,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手上无兵刃,身上亦未必有武艺,他却着实感到胆寒了。
“好,好,我不说,我不见他,不见他!”韦令义向云安连连摆手,先前的乞求之意骤然成了低三下四,卑微如尘泥。
云安两眼瞪着,没有就此放下手,又微微点动了几下:“回去告诉你女儿,教她死了相认的心,好好做她的申王妃。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跟你们韦家有任何牵扯,你也最好赶紧滚回你的北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