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人心(1 / 2)

云安病了,一自回到人境院便发了高热,浑身滚烫而畏寒,眩晕愦闷而难眠。一家人来看过,又请了洛阳名医,只说是惊悸所致,风邪侵体,下了药方,却总不见效。

长久服侍云安的素戴知道,她主子自小就不爱生病,十五年来几乎不见病弱之状。可如今一下子病势凶险,偏又是二郎不在身边之时,身心两重受创,她真怕云安有个三长两短。

如此捱到第三天,云安的症状仍无改善,唯一尚好的便是能开口,有意识。而开了口,不进水米汤药,只问二郎的案情。素戴便只好哄她几句好听的话,然后跑门外偷哭。

“别哭了,素戴。你这样再进去,被夫人瞧出来,不是更伤她吗?”临啸见了,过来安慰。他自与素戴解除误会,越发生出几分情意,看素戴总是哭泣,难免心疼。

素戴抬起泪眼看着临啸:“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二公子若是再不回来,恐怕夫人也难再好起来了!”

临啸再愚钝,岂是不知人情?可他一个小奴,又能有什么通天的办法?他只有听着素戴发泄,不觉抬手给她拭泪:“不会的,家君亲自探查,又有申王府协助,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素戴依旧啜泣,推开临啸的手,要下去擦把脸。然则,猛一转身,眼前竟就立着郑梦观。难道说什么来什么,上天垂怜显灵了?素戴忙揉眼再瞧——真的,二公子是真的回来了!

郑梦观忽从天降,不问也不解释,从素戴与临啸中间穿过,推门冲进了内室。他知道了一切,但他在狱中无论怎样担心设想,也没有想过云安会病得这么重。

云安因愦闷不能平躺,连日都只是半坐着,稍侧身趴在垫高的软枕上。二郎走近看时,小丫头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眼角还在不停地溢出泪珠,长发披散,掩住了半身病骨。

“云儿,我回来了。”二郎再三压住心头悲痛,俯身过去,轻轻地将人抱到了怀里。云安身上的高热,复又惊了他一跳。

云安是醒着的,但发热烧得她视线模糊,神思迟钝,一时没辨出这人是谁。及至二郎托着她的后脑,一点点帮她仰起面孔,又一遍遍告诉她自己是谁,她才缓缓有所感知。

“我以为我等不到你回来了!”云安开始崩溃地大哭,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拽住二郎的衣襟。她几天没吃东西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却正因此,让二郎也如万箭穿心般剧痛。

云安足足哭够了两三刻,声音才渐渐收了,久难发汗的身子却也因力竭,反而逼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汗水湿透了她自己的寝衣,也把二郎的几层衣衫全部浸透。

二郎不敢掉以轻心,朝外头大喊,招来素戴喂水喂药,又让临啸延医。他紧张得也出了一身汗,抚着云安的脸不停轻唤,唯恐她宣泄过度,再至惊厥。

所幸,云安一直盯着二郎,舍不得合眼。及至医家复诊,竟也赞说,她这一顿发泄发得好,把体内郁结的邪气冲散了许多,待改用几剂固本的药方,十日内就能痊愈。

众人退散之后,二郎亲为云安擦拭更衣,照顾好她,才迅速给自己换了身常服。可这间隙,小丫头还是急了,一见二郎坐回身侧,立刻就贴了上去,两臂环紧再也不肯撒手。

“云儿,就在我身上睡一会儿,我抱着你,哪儿也不去。”

云安还是后怕,对于柳氏,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生离死别的痛楚。她早知二郎并无性命之忧,是被自己的重症吓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生过这么沉的病。这几天我醒着,浑身好疼,又轻飘飘的,就像书里说的离魂一样!我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我怕到最后都见不上你一面!”

二郎尽知云安的病情,却到这时才明白她独自撑着有多害怕,多不易,难怪刚才见他第一句话便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不许胡说!再乱想,我把你的那些杂书都扔了!什么离魂?都是骗人的!”二郎有纵有满怀柔情,出口却都变成了嗔怪,又深感自责,有蚀骨锥心之痛。

病中人尤为脆弱,云安不觉又有些抽泣,把脸埋在二郎衣襟,身子颤抖。二郎沉沉唉叹,痛切地揽紧怀中人,自己也几近掉泪。他只为云安动过泪意,这是第二次。

“云儿睡吧,睡醒了,我读故事给你听,《天章杂俎》、《载德遗事》,每一卷都读一遍。”

二郎忍泪哄劝,轻轻摇晃,云安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

狱中人回家了,云安的病势也好转了,郑家度过了难关,却并非所有郑家人都感到高兴。紫藤花开的小院里,黄氏从午后风和一直站到夕阳薄暮,她的眼眸映出紫花的繁盛,亦泛出心底的阴寒。

“夫人,时气孟夏了,日光晒人,你都站了两个时辰了,若晒坏了可怎么好?”顾娘第五回相劝,还毫不夸张地撑了把伞。

“我这个年纪,还怕晒坏吗?保养好了,又给谁看呢?”黄氏推开伞,自嘲自笑,“我这张脸,二十七年前就不属于自己了。”

顾娘疼惜地扶住黄氏:“夫人不易,可夫人只是一个女人家,孤立无援,又能奈天意何?夫人的路还长,何愁没有来日呢?”

“来日?天意?你说得真好啊。”黄氏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着意看向了落日,“我还能再有二十七年吗?天意是会给我机会,还是他们?!天意就是命,我费尽心思争来的天意,却还是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天意!他们的天命才是我此生的宿敌!”

黄氏的话就像谜语,又像方士编撰的谶辞,云遮雾绕,晦涩难懂,却又能以嚼穿龈血的语气,曝露深入骨髓的痛恨。

顾娘默然,又等过黄氏的一阵自嘲,却看她将一双手平摊着伸到了自己面前,问:“你看看,我这双手好不好看?”

“夫人的手纤细雪白,自然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