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路途一直顺风顺水,下过几场小雨,也都无伤大雅。到了第十七日,行舟已至樊城境内,襄阳近在咫尺。
也在那日之后,云安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接近郑二郎,不刻意问什么,只是露个笑脸,或者扯个闲话。少女芳心已暗动,二郎的情状倒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可能是默许,大约是认同。
云安都不介意。
……
“明日一早便能上岸了,怎么也不见你提起家中事?”
午后风和,夫妻在舱房的窗台下息肩。原本无话,二郎看书消遣,云安乖乖陪坐。可奈何时间长了,小丫头犯起困来,便要趴在案上睡,却猛被二郎的话挑醒了。
“什么什么?”云安自然高兴同二郎说话,但恍然间尚未回神,缓了缓,揉开了眼睛才明朗起来,“家中事啊,你想知道什么?”
连家都不想回的人哪里想提家中事?可云安也不愿拒绝二郎,折中之法,便就干脆让他自己提问。不过,二郎却皱起了眉头,似乎也不是打听之意。
“我没有想知道什么,只是觉得快到襄阳了,你总该有话说。”
云安听是这个原因,勉强笑了笑:“走时暮春交夏,如今晚秋孟冬,算来才不过半年而已,我没什么感慨,不知怎么说。”
这话却更奇了,二郎想不通,倒记起件关联的事来:“之前去见云夫人,不是说想起母亲了么?明天就能团聚了,不高兴?”
云安一时语塞,唇齿间像粘了胶似的张不开。她可以像那时一样搪塞过去,但此刻眼前人已是心上人,她便感到害怕了。她的身世比常人复杂,尤其是与母亲柳氏的关系,难以启齿。若是二郎知晓,他能理解吗?甚至,会不会嫌弃?
“你知道,我只是裴家的继女,而裴郑两家的婚约是先人所定,若不是母亲再醮,我便没有裴家的身份,今生都不可能与你结为夫妻。你当初接到婚书之时,可有介怀过?”
云安终究没有足够的勇气直接提起家事,她以婚书上众所周知的缘故浅探,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拿捏不住分寸。
二郎一字不落地听完,心里生出一个久违的判断。他早就看出云安有些不同寻常,只是无从了解,但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小丫头在新婚之夜诸事不管,却急忙要立下一个不离婚的誓约,那不是特立独行,而是担心郑家反悔,无处存身。
二郎觉得事情应该就是自己所想的这样。
“先人之约并未指定其人,我们的婚事是合乎礼约的。”
这一句平实之语让云安感动得几乎落泪,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认可更珍贵的呢?
“云安,累了就去榻上睡吧,趴在这风口里是要着凉的。”
云安还在迷恋二郎的态度,正预备着要多告诉他一些家事,却紧接着被他打乱了。可这一打乱,似乎更令人心动。
“好。”带着通身游走的暖意和发热晕红的两颊,云安顺从了二郎,而临走前又去将窗子关了一半,“你也别受寒。”
郑梦观笑着颔首,然后一直目送云安走进舱房的内室。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提起家事也不过是偶然的话端,是为了不让那丫头胡乱就睡,以免伤身。
……
行舟抵达汉江津渡之时,早有裴家的两个小奴守候。二人开口便说算着日子,已连等了旬日,因总不见人,还差点以为云安夫妇不会回门了。云安笑笑,不着一言,唯是郑梦观礼貌应对着。
他们到得尚算及时,裴女婚期在后日的十月廿八,与云安出嫁的吉日四月廿八整整隔了半岁。
登车往刺史门第去,即使车内比船舱小得多,云安也没有同二郎搭一句话。她只是捧着脸发愣,几乎懒得掩饰自己的心情。如此明显的情状二郎自然尽收眼底,他好几次想唤上一唤,却又怕是小题大做,终究存了个疑。
裴府在城西第三街,是座累世传承的祖宅,虽几经修缮,依旧恢弘轩峻。云安夫妻下得马车,门首也迎出来一对年轻夫妻,云安一见,小声提点二郎:“是长兄,长嫂。”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裴家的长房,裴端与朱氏。
二郎大约知晓裴家的人口,因便行礼相认,互为寒暄。云安陪在一侧,只与长嫂略一致礼,并不屑与那所谓的长兄多说。
这朱氏出身诗礼之家,性子贤惠,虽顺从夫君,倒不是什么拜高踩低的人。可裴端就不同了,素以嫡长子自居,对柳氏母女排斥得很。故而,这相迎的情景再热闹,也不过是因为郑梦观的脸面,是裴郑两家的渊源,与云安干系不大。
云安对此简直太明白了。
少时,四人一道进门,裴端因请二郎中堂稍坐,朱氏便陪着云安先去安置。安置之所就是云安曾经的闺阁,东厢后头的一个深院。
“半年未见,安妹倒稍稍胖了些,气色也好,出落得更标致了。家中一切如旧,父母身子安康,父亲还是那般,时常忙得就宿在官署,现在还不知你们回来了呢!已遣人去告诉了……”
一路慢行,姑嫂间客套和气,朱氏说起了许多家事,似乎面面俱到,但云安听来,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长嫂,我阿娘不在府里吗?她可知道我回来了?”耐心等着朱氏说完,云安便作不经意地问了句,语气从容沉稳,心里已有些猜测,更不算期待。
朱氏嫁到裴家已有十载,对各人的事哪有不清楚的?虽管不了,也只能劝,便笑道:“母亲连日为瑶妹的婚事操劳,今早又亲自去给她试妆。原本我也在那里,只听小奴来报,母亲就叫我先去迎你,说让你们先歇歇,等父亲回来一道相见不迟。安妹千万不要多想,母亲还是最挂念你的。”
云安笑而不语,为朱氏的话总结了两个字:果然。果然柳氏是在裴紫瑶那里,果然柳氏会将裴紫瑶摆在首位,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至于柳氏的“挂念”,素戴也曾多次提过,可终究没人明白,云安不是不知道柳氏的“挂念”。她不多心,更不怨怪,甚至理解柳氏一切的难处。她只是觉得,柳氏其实可以兼顾一下亲生女儿的。
“长嫂误会了,我随口一问,阿姊出嫁才是头等大事。当初我出嫁时阿娘还亲手给我缝制了嫁衣,足足费了一个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