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已经从窗口爬出来了。
他站在玄素面前两丈处,身着脏兮兮的囚衣,头发乱如蓬草,两条锁链箍住腕子,末端长长拖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抬起头,头发滑向一边,露出半张可怕的脸,那是经年的烧伤,皮肉都已虬结,坑坑洼洼不忍直视,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鬼。
玄素心一惊,忍不住念了句“太乙天尊”,偷眼去看了眼他脚下,有影子。
这的的确确是个人,却是个比鬼还狰狞的人。
哪怕第一次见到,玄素也猜出了他是谁——葬魂宫右护法,赵擎。
玄素本对其所知不多,除了“血阎王”之名和黄山派血案,几乎称得上两眼一抹黑。倒是叶浮生在近日告诉了他一些情报,比如赵擎是靠着老娘赵冰蛾上位成了右护法,比如此人是个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之前探路渡厄洞,叶浮生跟楚惜微接上了头,两人交流了一番情报,楚惜微知晓了无相寺里情况,叶浮生打听到赵擎的事情。从百鬼门调查到的线索来看,赵擎生父不详,母亲是前葬魂宫主赫连沉之妹、现葬魂宫左护法赵冰蛾,按理说该是前途无量,可惜是个疯的。
据说是他幼时遭过火灾,毁了半张脸,后来又随舅舅赫连沉练功出岔,伤了脑子导致疯癫。他一开始还只是不认得人,到后来就开始时不时暴怒发癫,武功反而越来越好,迷踪岭里少有几个制得住他的人。
葬魂宫养着这么一个疯子,一来是看着赵冰蛾的面子,二来也是利用他做条烧杀抢掠的狗。可惜赵冰蛾爱子如命,八年前赵擎甫出江湖就遇到了黄山派一事,她就亲自动手把人带回迷踪岭,好生教武养着,却不准其再出迷踪岭,生怕这疯子又惹上麻烦,把命搭进去。
如叶浮生所推测,赵擎本深居简出,此番却落入无相寺手中,恐怕是有心人算计下的诱饵;而葬魂宫明明已把持武林大会,却迟迟不派人救赵擎,恐怕一是拿来钓鱼,二就是将其做了弃子。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只能说明——赵冰蛾跟赫连御之间,起了龃龉。
玄素只是不懂,并不是傻,他此时见着了赵擎,又想起刚才那两人谈话,猜想这俩人怕是赵冰蛾私下派来救自己亲儿,只是没想到赵擎已经因为囚困彻底发疯,敌我不分,不仅没随之逃出生天,还把来救他的人也留在了此地。
问题是,端衡和色见又在哪里?屋里的血腥味,会不会出自他们?
玄素心里急,恨不能冲进去看上一眼,然而赵擎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劲风突扫,玄素举萧一挡,正与铁链撞了个结结实实。赵擎一击不成,又震动双手,两条铁链齐出,这玩意儿黑黢黢的,破空之际便似蛟龙舞于狂澜,纵横来去,密不透风。
兵器一者长于丈一者短于尺,玄素顿时有些捉襟见肘,偏偏赵擎这疯子还不同于人牲那般全无理智,动手缓急得当、进退有度,只是招招要命,狠辣无比。玄素冷不防被抽中肩头,顿时皮开肉绽。
眼前见了红,赵擎凶性更甚,左手锁链劈下欲打他头,右手铁链横扫欲抽他胸膛。这两下若是被打实,不说脑浆迸裂,也要肋骨折断。
玄素若退当是可以,然而他若退了,这疯子逃了出去又当如何?
一咬牙,玄素不退反进,双手一滑握住铜萧两端,但闻铮然一声,铜萧一分为二,竟是从中抽出一把细剑来!
这支铜萧并非乐器,而是他十六岁那年初能控制自己内息时,由端涯亲自开剑阁给他挑的武器,名曰“无为”。
无为剑长不过一尺,且非薄刃,而是类似于剑刺,通体如锥,遍生暗纹血槽。据说这本是一把古物,曾乃刺客暗杀之剑,后被仁者所得,藏于萧中,隐锋敛刃,非不得已则不出鞘。
无为者,非碌碌无为,实乃君子应有所为,也应有所不为。
玄素今年二十有八,无为剑出鞘却不过三次,至今未染一滴血,可他此时拔剑出鞘,就是人到绝境,剑出无回。
身形一转,铁链扫过胸膛,震得肺腑生疼,然而无为剑贴链而滑,转眼间玄素已欺近赵擎!
眼看这一下以伤换命,无为即将洞穿赵擎咽喉,后者突然弃了铁链,左手竖掌成刀,拇指与无名指陡然内扣,趁隙翻转而来!
无为剑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扣出的洞隙之间穿过,赵擎侧头避开剑尖,左手顺势下滑,食指、中指瞬间下落,牢牢把持住了剑柄。
玄素的眼睛蓦地睁大,只愣神了这一刻,赵擎空出的右手便抓向他面门,两根手指弯曲如钩,转瞬已触碰到了他的眼皮!
下一刻,殷红喷溅而出,玄素眼前一片血色模糊……
第118章 问罪
那冰冷的手指已经用力摁在了眼皮上,玄素已经感觉到从眼睛传来的微痛,然而没等这两根手指挖出他的眼珠子,就有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
那腥气扑面而来,血几乎从毛孔钻入皮肉骨髓,仿佛无数只猩红的小虫子爬在身上,疯狂地啃噬起来。玄素脸色一白,一股战栗之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顿时头皮发麻,手脚俱震。
玄素踉跄退了两步,从鬼门关捡回了半条命,眼睛还有些发疼,他摇了摇头,手中无为剑差点就刺了出去,然而赵擎已经倒下了。
“扑通”两声先后响起,一重一轻,赵擎的身体扑倒在地,头颅却滚到了玄素脚边,拖出条歪歪扭扭的血痕,怎么看都惊惧。
叶浮生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于千钧一发之际捉隙出手,惊鸿刀无声无息地插入战局,切肤割肉,断骨枭首,一点生机也不留,转眼就是血溅三尺青锋。
出手之快、下刀之厉、时机拿捏之准,这三者缺一不可,乃玄素生平罕见。
玄素怔怔低头,看着赵擎死不瞑目的眼,再抬头去看叶浮生,对方的脸色一片苍白,嘴唇都在发青,这一招过后就伸手撑住围栏支持自己的身体,险些腿一软跪倒下去。
唯有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他就像一把被抽去竹骨的伞,只剩下一层软趴趴的油纸,犹不死心地遮风挡雨。
叶浮生好不容易喘匀了一口气,甩了甩头,见到玄素看过来,扯扯嘴角:“吓到了吗?”
玄素木着一张脸:“是啊,贫道好怕。”
叶浮生一噎,笑岔了气。玄素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和血,快步走过去托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寺里闹这么大动静,我若是还醒不过来,怕就得长眠了。”叶浮生拿袖子一抹刀刃,还刀入鞘,“我醒来时只见到了将要出门的薛姑娘和阿离,从他们口中知道你的去向,就跟过来了,刚好能赶上救你一对招子。”
他身上毒性发作,只是被内力强压下去,这一路赶来可谓艰辛,何况塔林情况不明,叶浮生本都做好了追丢准备,却不料先见火光乍现,又听闷响先后传来,可算是找到了地方。
说到这里,叶浮生才低头去看被自己一刀断首的人,适才匆匆一瞥,只晓得此人武功高强、举重若轻,若非其神志不清又死缠着玄素,他未必能趁机接近,也正因如此才不敢留手。
他皱着眉,目光在头颅和尸体身上打了个转,已有了猜测:“赵擎?”
玄素“嗯”了一声:“我来的时候正发现有人欲趁乱救走赵擎,只是他神智疯癫认不得人,才拖延了时机,让我出手拦阻。”
叶浮生眯了眯眼:“那你适才又因何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