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简陋不过的下葬,已迟了十三年,端清总觉得委屈了她、亏欠了她,哪怕自己如今已经成了个心如止水的活死人,也还是从四肢百骸都传来细密绵延的疼。
他的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一支经年的乌木簪,簪头上雕了两朵小小的桃花。
端清将这个木盒放在了顾欺芳身边,这才起身,对叶浮生道:“覆土吧……有什么话想说,就趁现在吧。”
叶浮生跪了下来,他没有用铲子,而是拿自己的双手捧起了泥土,颤抖着洒在了顾欺芳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哑声道:“师父,孽徒不告而别十三年,今日来为您送行了……”
端清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目不生波。
“这些年让您老人家睡在这么冷的地方,是我不好,回来太晚了……晚上的时候您可别懒,托个梦过来骂骂我,打几下也行。”叶浮生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当初在泣血窟一别,我回过飞云峰,没见到你和师娘……我就到处乱走,可走到哪儿都没有家了。
“你记得楚尧吗?就那个喜欢抱你腿装可怜的小胖墩儿,当初他把我捡回天京,我收了他做徒弟,本来以为是能把惊鸿刀给传下去了,结果没想到人心比天意还会作弄……我为了查清葬魂宫底细重组掠影,结果却发现了更难堪的真相。”一下下覆着泥土,多年来已经习惯把什么都往肚子里藏的叶浮生,在这一刻好像被洪水冲开了闸门,絮絮叨叨地说着经年不提的旧事,“咱们惊鸿一脉啊,从师祖开始就被人算计着,那些人啊,不把人命当回事,眼睛里头就一个破椅子,只想着怎么爬上去,不会管脚下踩了多少骨血……”
他是在说给顾欺芳听,也是在向端清交代这十三年的岁月,白发道长静静地听着,身影不动如一棵经年老树。
“十年前,我杀了那个跟赫连御勾结、算计您的人,但也辜负了楚尧,把好端端的小皇孙变成了一介庶民,沦落江湖。我对不起他,但不后悔报仇,只是终究还是亏欠……”叶浮生吸了吸鼻子,“这十年来我自不量力地当了您最不喜欢的朝廷走狗,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情,但好在……到底不负苍生大义不违师门戒律,今日还有脸跪在您面前絮叨。”
层层薄土已掩去尸身形容,叶浮生还在继续撒土,好像要把自己心里藏了十几年的往事都随之埋下。
“今年秋,惊寒关战事紧急,我本来以为自己要到下面找您磕头赔罪了,结果被人所救,又遇到了长大的阿尧,现在还跟您和师娘重逢了……老天爷,到底还是眷顾了我一回,不亏了。”
眼眶血红,热泪淌过脏兮兮的脸,叶浮生终于把最后一抔土也洒下,俯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到现在又觉得已经够了。
那些未尽的话语在胸中翻滚了几下,最终凝成了短短一句话:“恩师一路走好,弟子叩首拜送。”
直到这时,端清才动了。
微凉手掌凝了些许内力切在叶浮生后颈上,男子最后一个头磕下,人也软倒下去,被蹲下来的端清接住了。
大喜大悲都伤肺腑,更何况叶浮生如今的情况,让他送葬话别是情理之当,现在已经够了。
端清道长不大会安慰人,那就干脆让他抱着一线如释重负的心情,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昏睡过去的人背了起来,其实叶浮生现在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但端清依然背得很稳,就像当年在飞云峰时他背着还是小孩子的顾潇往家走一样。
端清因故在太上宫闭关十三年,对叶浮生这些年的事情了解实在有限。刚才把那些话收入耳中,于心底描摹了一幅掐头去尾的线图,哪怕叶浮生隐去了其中的九死一生和进退两难,也依然曲折得令人触目惊心。
他背着叶浮生,落日的余晖洒在满头白发上,仿佛让不化的高山之雪多了几分暖色。
端清看着梅花树下的无碑新坟,看了很久,淡淡道:“他回来了,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别生气,以后我看着他。”
顿了顿,他轻轻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惜整张脸似乎都已经僵化,只能维持眉目如画的假相,却笑不出来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及的叹然,轻声道:“你安心吧。”
说完这四个字,端清就背着叶浮生往寝居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老长,就像还留恋着背后那座坟,可惜随着光与影的交移,终究是阴阳殊途,背道而去了。
端清没有回头,枕着他肩膀的叶浮生自然也没有。
人间有句老话“生离死别莫回头”,因为一旦转眼看了,总会生出斩不断的牵挂,让走的人不安心,留的人不放心。
端清觉得顾欺芳这十三年等得已经够久了,不应该让她在黄泉路上还走得磕磕绊绊。
未曾回头对他来说并没什么,虽然眼里不见她,可心里记得她,天地间便无一处不有她。
而叶浮生亲手埋了顾欺芳,仿佛也把自己十三年或浑噩或清醒的岁月也陪葬下去,从此就要一挥手作别前尘旧梦,过他自己该有的日子了。
死去未必万事轻,生者从来意难平。
应借长阳三分暖,笑与故人送晚晴。
第91章 武道
等叶浮生醒来,已经是卯时了。
这一夜黑甜无梦,是不知多久未曾享受的安眠,就连体内的“幽梦”也没找到机会出来作祟,除了脖子后面有点酸痛,其他便没什么了。
屋里没点火炉,有些冷,叶浮生运起内息驱散了体内些许寒意,抬眼一扫,没见着第二个人。
桌上有盖得严严实实的饭盒,架子上也有打好的水,他草草洗漱了一下,掀开饭盒从中端出白粥小菜,舒舒服服地用完,才推门而出。
叶浮生没见着端清,只看到谢离在院子里拿着一根枯枝练武。他先向梅花树下的新坟鞠了躬,这才转眼去看谢离。
谢离练武心无旁骛,哪怕察觉到他来了,也没停下手脚动作。
他正练着大开大合的断水刀法,当年谢无衣在山庄的时候只来得及给他打基础,后来谢珉顶替坐镇才开始教他刀法。由于谢珉本身对断水刀法的了解也有限,因此谢离只记住了刀法的形,内中精气神并不得精髓,反而对沧澜十三刀更熟悉些。
虽说江湖上窥探别家武功乃是大忌,但断水事变前夕,谢珉已经把谢离交托给叶浮生,由于这孩子年纪小,武道方面还需长辈看顾,叶浮生也就应下了。
此时他看着谢离练武,小孩的动作虽然熟练,但总透露着一股子生搬硬套的死板劲儿,叶浮生只看了他三四招,就差不多能摸清整个路数。
眉头慢慢拧起又松开,他也没找家伙,脚尖一点便闪身到谢离面前,抬腿就踢向他握枯枝的手。
谢离看出他有心考校武功,也不敢大意对待,肃容凛目,手上晃过虚招,脚下一错,便从旁滑出两尺来。
他学沾衣步也不过半个多月,但心法背得滚瓜烂熟,练习也是早中晚各一次,哪怕经风雨也不敢偷懒,身法比起当初快上了不少,也稳当了些。然而叶浮生丝毫没顾忌“以大欺小被狗咬”的道理,眼见谢离用了沾衣步法,他只将唇角一勾,霞飞步瞬时施展开来,行似惊鸿照影,动如行云流水,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背后陡生寒意,凭着本能险险让过这一击,结果脚下步子就乱了,把好好的沾衣步差点练成了“沾衣十八跌”。
好在叶浮生的意思并不在于打赢这么个小孩儿,他也不再动手上功夫,只拿轻功跟谢离周旋,却将其困在了九宫位间,跑不出一亩三分地,刀势施展不开,难免缩手缩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