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微微一笑,他确实是喜欢仇报百倍,也喜欢迁怒敌人,可是这个迁怒也是有范围的,不是连三族九族都要牵涉进去的。林钧在血缘上倒算是林海的亲戚,可实际上这两人一没见过面,二也没任何感情,林钧和他爹林沂甚至都不在林家的族谱之上,说他是林海的亲戚就有点太牵强了。而且此人才学出众,又识时务,虽然不知其人品性情如何,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江源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他上一世经历丰富,当过兵,从过商,网络刷过贴,贴吧骂过娘,喜欢看书也喜欢看电视上的科教频道和纪录片,所以论起耍嘴皮子来说整个大靖朝他当世第一,没人能赶得上。他的性格擅长谋人,擅长领兵,却不擅长谋事。也就是说他带兵的水平很好,打仗的技术也不错,很擅长算计别人,给对方设圈套,拖敌人下水,不过论起踏踏实实地为政一方他就不那么擅长了。
确实,无论水利、农耕、管理、监控、科学技术、历史发展,包括所有的政事他都懂得一点,可是只有那么一点,再多就不行了也不知道怎么做了。的确,他来自于信息科技发达的后世,所谓站的高看的远,他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个朝代发展好,什么样的路线才能建设起强大的国家,可是这些注定了他只能是做规划的那一个人,成不了办实事的那一个人。
天文学家能看清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可是却掉进了地上的坑里,因为他只顾着抬头看星辰,忘了看脚下的路。江源自然能够高瞻远瞩,仰望星辰,可是脚踏实地踏实办事却让他为难。军队方面没有问题,可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不是只有军队强大就可以的,还需要为政安民之人治理天下。工部尚书方越确实是技术方面的专家,可他只有这一方面的才华,不是个全才、通才。不客气的说,司徒晟手底下的人水平最全面的就是他江源自己了,可是他也不够全面,也需要一位全才的副手来辅助他。
江源上一世不喜欢看外国的名著,没读过几本,不过狄更斯的《双城记》他却看过,而且有一段话记忆深刻。
【时之圣者也,时之凶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时节,此亦黯淡时节。此亦笃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丽之阳春,此亦绝念之穷冬。人或万物具备,人或一事无成。我辈其青云直上,我辈其黄泉永坠。当时有识之士咸谓人间善恶或臻至极,亦必事有所本,势无可绾。但居之习之可也。】
魏易的翻译字字珠玑,一字而不可改,如今的大靖朝就是如此。
这个年代实在是太好了,好的让人难以错过,不舍错过,这是个太平的年景,却又处于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成就功勋便在此刻。若是没有把握住这么好的年代,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江源比所有人都迫切的想要找到那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助手,他不知道林钧是不是这个人,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希望林钧就是这个人!
江源微微一笑,将那本《五策》收入衣袖走出了外书房向后院方向走去,呵呵,至于这林钧要不要用,要怎么用,可不是一本书就能说服自己的。且让他好好查验一番再说吧……
江源这一“再说”,就“再说”出去一个月,林钧倒是很沉得住气,其实他沉不住气也没用,不投奔太子司徒晟难道让他去投奔作死的顺王吗?就凭二月那场宴会上顺王那肤浅的举动就知道他没有成大事的命,投他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至于通过太子的其他部下投献,这条道路明显也走不通。江源不愿意用他,难道别人就想用他了?林海这个亲戚可是还有一门曾经脚踩两只船的岳家贾家呢,投奔了勇王又和廉王有勾结,偏偏这两人都犯下谋逆的大罪,有这么个亲戚在,谁又敢用他?江源江清远或者有这等气魄,可是别人呢?怕是不把他的书当木柴烧了就算心胸广阔了。所以他必须沉住气继续等待,也只能沉住气继续等待了。
一个人若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没得选择,也就能够心平气和下来了,林钧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他每日老实去翰林院点卯,老实完成自己的工作,回到家孝敬父亲,看书写文,平静的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之人,就好像那般远大的抱负不是他的一样。
时间漫长,可林钧并不觉的长,江源也不觉的。用别人他不放心,他特意派了清涟去了趟苏州调查林沂和林钧过去的情况,又让李达亲自去查这两人的心性以及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扯阻碍。这一个多月既是调查的时间,又是考察的时间。无论调查的最终结果如何,若是林钧的心性不足,太过急躁,那他也不能被大用,必须经历磨练才行,好在无论是调查的结果还是考察的结果都让江源非常满意,所以他决定出第一个考题。
等待许久的林钧终于收到了江源的信笺,上面题写着对他考验的项目。纸上谈兵要不得,所以江源需要看看他实际的才能。题目并不算困难,问的是城外京畿大营十数万人马,每人每日需要三两肉一两油,换算起来就需要三万斤肉食一万斤油,问的是如果林钧是京畿大营的采购官员,如何才能买到这些物品保证军队每日的供给。
这题目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完全是开放式的,也没要求金钱的数量,也没要求具体的方法,只要求最终的结果,可是这样完全开放的题目却更加困难。没有要求就是最大的要求,若想要符合江源的心意就需要最方便的方式,最省钱的方法,而且不能亏待营中的军士,更不能以次充好,滥竽充数。这需要仔细思考,认真考察,最后才能设定合理的方法策略。
林钧知道这只是考验他能力的第一题而已,第一题做完还有第二题第三题……可若是连第一题都不能回答的让江源满意就说明他的才能不过如此,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
江源等待了三日就得到了回信。打开信封,展开一看,里面是一份详尽的规划,与其说是方法倒不如说是采购的制度,若是按照这份详尽的制度来做,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未必会出现问题。虽然未必是最省钱的,最简单的,但却是最适合的,波动最小的。这道题目——通过!
冠英侯爷随手就写下了第二道题目命人给林钧送去,这次是道农学水利的问题,四天之后林钧又交回答案,一看就知道经过了深思熟虑甚至进行过调查分析,依旧没有什么问题,相当具有可行性。
第三题,第四题……江源的问题包罗万象,提出过税收、管理、策划、农业、民治、水利等等的问题,林钧却都能一一应答,甚至对答如流,每一次都另辟蹊径,里面的一些想法让人拍案叫绝。最后,江源写下了一道问题,封在了信封之中命人交给了林钧,等待他最终的答案。
已经成为书房管事的冠英侯心腹清涟亲自跑了这一趟,将密封的信笺交给了林钧,他很清楚自家侯爷对于这位林大人的器重,这位从七品的林大人虽然住的地方相当破旧,衣着也很平常,但就凭江侯爷如此重视他就能知道他将来必定不会平凡。
送走了清涟,林钧急忙回到房中小心地拆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笺之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源昔日常闻之,夏桀商纣有荒乱之疾,秦主燕帝有昏聩之厄,故社稷常倾颓,天下曾疲敝,宗庙不保而四海存危,山峦崩塌而日月失辉。时至今日,三代承平,泽被后世,理应居高而念下,处安而思危,故以史为镜,请试述存亡之道,兴衰之理。”
这道题考的完全不是真正的政事,与前面的题目截然不同,风格转化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就是淡定如林钧也被弄得一怔,出题的风格差这么多,这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他又平静了下来,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题目还不是一样要答的,他仔细思考起来,在想如何作答才能让江源满意。
江源出这这么道题是有道理的,既然政事已经问的差不多了,那么就要考察一下对方对政治的敏感度了。江源这道题完全就是随便侃大山的一道题,怎么说都行,完全适合嘴炮党随便来,可细细一品就知道此题是个天大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就不知道林钧能不能悟透了。
这道题若是上来就谴责桀纣等的过错甚至说为了以史为鉴当今皇帝应该如何如何才能避免出错,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林钧他真敢这么写,那他就是有天大的才能也注定了就是个谋士师爷的命,这辈子也没办法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了。当然,就算林钧这么写了江源也还是会推荐他的,不过只会把他当成谋士来举荐,他这辈子能混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他自己的命了。
这道题的正确答案是桀纣有错但皇帝没有错,皇帝怎么能错了呢?
现在这是什么时候啊?是古代!是靖朝!敢说当今皇帝做错了你丫还要不要脑袋了!这都什么政治敏感度啊?
上一世的西汉有个叫辕固生的家伙,与人辩论“汤武非受命”这个论题,也就是商汤讨伐夏桀,武王讨伐商纣,以臣伐君是对的还是错的。这位辕固生是个直肠子,上来就说桀纣荒乱,天下之心归于汤武,所以汤武宰了桀纣是天命所归的。和他辩论的人说道,上下有分,桀纣虽然无道,可他们是君主,汤武虽然圣贤,可他们是臣子,君主无道,臣子不劝告进谏而是直接把他们给宰了,这能对吗?你丫的忠心和仁义呢?辕固生不服气,到了窦太后面前还嚷嚷他那套,差点没让窦太后把他给宰了,可想而知死脑筋是怎么倒霉的,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没学会,活该他这一辈子都没混进中央政权。
就算皇帝真的做错了,你心里怎么想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写出来。自古以来直言进谏的基本都被咔嚓了,活下来的魏征难道有好结果吗?还不是连碑都被推到了。学了这么多年都没点亮“讽谏”这个技能的家伙在古代的官场根本就活不下来。在这个腹诽都可以定罪的年代,犯下这种大错的人绝对不是当官的命,还不如回家种地实在呢。连这种事都参悟不透,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休想在官场之中存活下去,就算皇帝再怎么明君,再怎么宽宏大量,光是同僚的倾轧就够弄死他了。
这道题考的不是林钧有没有当官的才华,而是考他有没有当官之人应有的思想。不够狡猾的直肠子就可以洗洗睡了,这种人就算当了高官也是个作死的命,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幕后献出才华算了。至于聪明人……当然可以得到最大的奖赏。
☆、第四十八章 冠英侯举荐贤能士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三日之后,江源终于收到了林钧的答案。
不得不说林钧的文笔也就那么回事了,也难怪这人才能如此出众还考了两次才考中,考中科举的名次差点没落到倒数,完全就是因为他的写作水平在拖后腿,整个一篇文章单就文学层次来说只能算勉勉强强,不过内容上却独具匠心,颇为有趣。
林钧果然没有上当受骗,他先是阐述了一下桀纣秦二世燕二世的暴/政,再对比了一下靖朝三代皇帝的德政,大夸特夸了一下我朝皇帝果断功盖三皇,德比五帝,只有最强,没有更强。直接略过数百字拍马屁的话,这位林钧猛地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强国之道,在于明法,善赏奸罚,可得永年。”总结起来他的文章就是一句话,要依法治国,以制度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