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温故站在老人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看着手里的报纸,好像上面有着生动的画面,抑或是可以看见谁的脸。
温故皱起眉头,又叫了一声:“爸。”
老人这回没有应她,半晌才说:“有什么事吗?”
温故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又移向他手里的报纸,嗓音涩然:“爸,您每天看报纸,关注财经新闻,但您对公司从不关心,您看娱乐版面,看八卦头条,但对我从来不关心,爸,在您心里,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公司已经交给你了,而你做得很好。”老人漫不经心的说着,“所以我没什么可关心了。”
“所以呢,您将注意力转移到温言身上,您关心她,帮助她,做让我心寒的事吗?”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老人沉默了下,声音变得严肃:“你现在是跟你的父亲说话,是吗?这是你跟父亲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他放下报纸,双手搁在腿上,然后很自然地交握。
“我只是想知道您做了什么?”
“你又做了什么呢?孩子。”老人慢慢地偏过头来,精明中带着些许浑浊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她。
温故走上前几步,与老人面对面,或许是居高临下的缘故,她的语调里多出了几分理所当然的气势:“我不想做什么,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该伸手去做什么。但是顾珩出现了,他想搅局,好,可以,可是沈寂也来,他也想帮温言,爸,法律是公正的,对吧,它一定可以给我们真相,怎么可以容许这么多人搅局呢?”
老人没有去看她,只是轻轻地点着头:“嗯,法律是公正的,那你呢?为什么也要加入进来呢?”
温故弯起美丽的唇角,看起来有些骄傲的样子:“没错,法律是公正的,但是偶尔也失衡。”
“所以,你把那个接收邮件的人控制住,不让别人找到就是制衡?”老人抬起头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温故,“你也是这样打理公司的?”
温故沉默了下,接着冷笑:“爸,那您呢,无论我怎么控制住了人,您还是有本事把他找出来,您还是可以只手遮天,顾珩做不到的,沈寂做不到的,您都可以做到。公司交到我手上又怎么样,它终究不是我的,就算您只是坐在家里看看报纸,它也是您的。”温故望着老人,微微笑了一笑,“爸,您也应该是公正的,过去的二十年您都可以做到,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就因为温言她在媒体面前亲口承认,温世均是她的父亲,所以您就失去理智了吗?”
她轻咬了下嘴唇,虽然笑着,终于声音还是颤抖着问:“爸,谁才是您的女儿?”
客厅里突然静默了下来,父女两个人,安静地,彼此都有些吃惊地对望着。这句话问出去的瞬间,温故就后悔了,她很快意识到刚才自己说出了多么伤人的话,又让她所尊敬的父亲听到了多么不孝又难堪的言语。
老人的身影好像有稍微的僵直,久久不能回答,原本轻轻交握的手慢慢分开,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粗砺的手掌用力按着已经无法动弹的腿,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思考这句话,他的脸色已经苍白,脸上的表情却是温和而平静的。
温故却不能像他一样平静,即使是在表面,她望着他黯淡下去的目光,一双枯瘦的手突显出的青筋都在抖动,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姿态。
“爸,对不起。”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我失言了。”
良久,老人重新凝聚起松散的意识,慢慢开口:“不要紧,你只要记得,你将来是温家的继承人,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可以失言,不可以失德。”
温故心头一酸,无法抑制地俯下身去,抱住那个已经瘦削的没什么力气的肩膀,在他肩头轻轻地叹息,而脑海里盘旋着的话,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爸,对不起。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继承人,我只想做你的女儿。她又抬头去看外面阴沉的天,仿佛听见什么声音在心里无数次的回响。
可是总有人想毁了这一切,所以想把她撕成一片片,然后让那些不安分的碎片满世界的飞溅。就算有人想拼拼凑凑,也再拼凑不回来。
第46章
l城的夏天,正是多雨的季节,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下雨,原本闷热的空气里携夹着潮湿的味道。温言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捧着母亲生前最爱的百合,朝着掩映在无数座墓碑的最深处,一步一步的,坚定而缓慢地走过去。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梳着简单的马尾,走在湿嗒嗒的地面上,就像迈过了流水般缓慢而安静的时光。无数画面在眼前飞快掠过,却没有一幕是清晰的。就这样走着,最后脚步停在墓园里最角落的一座墓碑前,然后她微微压低了伞面,冷清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流淌过柔软的情绪。
这是母亲死后的第六个夏天,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就像熬过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不是清明时节,墓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一下一下,轻缓而有节奏。温言微微垂下眼眸,隔着雨帘注视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墓碑,仿佛听见有声音在耳边回荡。
“言言,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等今天这场戏拍完,妈就赶回家给你过生日。”
“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还像个孩子,妈呀都把你惯坏了。”
那样温馨甜蜜,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即使那个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即使会被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但她得到的爱,她所拥有的一切,从来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只是,她怎么会狠心走?留下她一个人呢?
温言静默良久,然后微微弯起了唇角,虽然是笑着的,语调却在细雨蒙蒙的空气中悲喜难辨:“妈,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没人回答。四周只有风,和流转着的稀薄的空气。
“妈,我终于还是进演艺圈了,就像你一样,从前我开玩笑说也想当一个演员,而且一定要演坏人,因为坏人才考验演技,那时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但看起来却不太高兴,我就觉得,你或许是反对我入这一行的。”
“所以我后来就不大提了,也再没有进演艺圈的想法,即使是你离开之后。”温言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座碑,声音就像四处乱飘着的雨滴,带着一丝茫然的凉意,“但是对不起,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想不出更好的出路,想不出怎么才能摆脱那个人,才能像个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你不知道这个决定对我有多艰难……”
温言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伞面也被压得更低,似乎无法面对:“妈,我给你丢脸了,我曾经觉得自己就连喘口气都是奢侈,那些年我甚至不敢来见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墓碑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始终有着温和的笑脸,以一种关爱和疼惜的目光望着温言,好像听得见她说的话,好像在无声地安慰她。
墓园里笼罩着薄薄的雨雾,四周空寂的就像无人的山谷,温言走上前两步,然后慢慢地俯下身,把手里的百合花摆放在碑前。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母亲大概是爱它的寓意,却得不到这样的福气。
她伸出手,轻轻擦拭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轮廓:“妈,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怎么都不对我说生日快乐?”
没有任何声音,雨似乎更大了,温言感到自己的眼睛像是有什么东西划过,狠狠的酸了一下,接着,她的眼角变得湿润起来,不知道是被雨水朦胧了双眼,还是不知不觉间突然掉下的眼泪。
“妈,虽然你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但这条路我还是要走下去,虽然我不能像个大牌明星随意挑选自己想演的角色,但是你瞧,我现在遇到的都还不差不是吗?”温言望着女人的笑脸,轻轻地笑了起来,“所以你要看着我,看我变得越来越好,哦对了,我现在拍了两部电影一个杂志封面,陆续还有广告代言,『夜色』的票房很好,我现在也有影迷了,『将军令』还是安明玉导演执导的作品呢,还是他亲自来找我,并且不是因为您的缘故,这是对我的看重和认可,妈,你说对吧?”
此刻的温言,就像当年一样,只是一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本事,只为听到一句夸赞的话,仿佛那样就得到全世界,全然不是平时那种冷清而充满距离感的模样。
她重新站了起来,又将伞撑得高了些,露出自己清晰的眉目。此时的她,长高了,眼睛里的黑色变得复杂而深刻,唇边偶尔露出冷淡中带着狡黠的笑容,目光里满是精明和锐利,还有些看不清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