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的动作极快,当天下午,宫里就传出谣言,说新泰公主搬出祈年殿后,内司着人过去收拾祈年殿并封存,不想却在里头发现了欧阳氏的旧物,当年欧阳氏才进宫的时候,因为正当孙氏、唐氏盛宠,就像何氏在兰台讥诮唐氏的那样,孙氏、唐氏这些人出身贫寒,连字也不认识两个的,更别说琴棋书画了。
而欧阳氏作为欧阳家这一代的长女,自幼由欧阳家的老夫人抚养长大,诗书皆能、尤喜作画,她才进宫的时候曾与姬深联手为画,也是很得意过几日的——那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正是她陪嫁进宫之物,因为是前朝古物,又是进宫前,欧阳家的老夫人亲自从私房里挑出来给她的,极为珍爱,六宫都知道当时的昭训喜砚墨之物,也有那么一块珍品。
后来,西极行宫事后,欧阳氏被废去妃位,贬为美人,受高太后之保,才得以在兰林宫里安身……这几年,宫里早就把她忘记了。
如今这块据说当年是被姬深含怒在西极行宫砸毁的砚台忽然好端端的出现在了孙氏的宫里头,不能不叫人多想,比如说,当初力指欧阳氏谋害宫妃的何氏,不是在那件事之后,就和孙氏迅速站在了一起吗?
因此谣言都说欧阳氏实在是冤枉得紧——自然少不得要拿了右娥英来比,都说同样是太后的甥女,欧阳氏究竟命苦些。
听着这谣言,牧碧微不由微哂,何氏这一手先自污再污人玩得实在很娴熟了,她想起来当年在西极行宫,自己和聂元生九死一生的才想了起来脱身和对付何氏的法子,却不想她在动手前就考虑到了收场,拉了欧阳氏替罪,如今,欧阳氏成了她必中的靶子,这一出戏可是要精彩多了。
这谣言沸沸扬扬的,欧阳氏在兰林宫里寂寂多年,虽然有高太后派人不时照拂,但怎么比得上从前单独执掌一宫的好?再说苏孜纭这个正经嫡亲的外甥女进宫之后,加上宫里频繁的出着事,高太后对欧阳氏明显不太上心了,如今有了这么个机会,她也不奢望复宠,便是位份高点,靠着欧阳家的家世也能关起门来学一学左昭仪吧?想到此处,欧阳氏哪里还能坐得住。
当下就到高太后跟前哭诉了:“当年甥女就说自己是被冤枉的,那何氏计谋实在毒辣,连姨母也不能为甥女说什么,只得去了妃位,在兰林宫里捱日子,多亏姨母照拂才苟且活到如今,当初那何氏污蔑甥女,说甥女拿了祖母所赐的砚台给她令她作画,如今听宫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那砚台明明就好端端的在祈年殿里被发现了……”
她以甥女自称,自然是提醒高太后莫要忘记两人之间的关系。
高太后看着几年没公然露面,依旧年轻却萧瑟许多的欧阳氏,心里也有些恻隐,安慰道:“哀家也奇怪这事……你且放心,哀家不会叫你继续受委屈的。”
太后亲自发了这话,不久后,就有人将祈年殿里的一些东西送到了和颐殿,欧阳氏一看,不只是砚台,还有几件珍玩,也都是自己含光殿里出去的,知道多半是自己被废后被拿走的,心头实在是恨极了,小心翼翼的捧了砚台到高太后跟前:“姨母请看,当初祖母以此砚为陪嫁,送甥女进宫,因此这后面有阴刻了祖母训导之语并年日的。”
高太后叫人掌了烛火近前,眯起眼睛,果然在砚台背后看到“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八个字,并欧阳氏进宫的日子——当初她就不相信欧阳氏害了人,如今看到这方砚台更是欧阳氏受了委屈的明证,当即就冷笑了一声,道:“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孙氏自作孽死了,不想倒是牵出了何氏来!”
欧阳氏满心憎恨,张口道:“还有牧氏、戴氏并司氏,还请姨母明鉴!”
高太后点一点头,森然道:“哀家自会一个个的叫过来问清楚,究竟是哀家亲自给三郎挑的人狠毒,还是那些自恃美色勾引三郎的人居心叵测!”
第二十二章 欧阳氏
当年随驾西极行宫的人,并姬深——他是带着右娥英一起过来的——都到了和颐殿。
高太后不冷不热的叫了起,欧阳氏侍立在她身后,眼中的恨意几乎都要流淌出来,当年那一次春狩,去的时候,她虽然才被处置过,却还是高高在上的凝华,尊贵而骄傲,那时候何氏不过是区区的容华、颜氏是充华,戴氏也不过是个世妇,司氏是御女,牧碧微更只是小小的青衣,连散号都算不上!
如今这殿下行礼的人中,除了司氏依旧是御女外,竟都封了妃,牧碧微更是越过了何氏、颜氏,高踞九嫔之首!比欧阳氏最高的位份同级,还要越昭训一位!连当初被欧阳氏掴了一记耳光的戴氏,如今也是九嫔之一了……
反观欧阳氏,因是匆忙过来喊冤,又要博取高太后的同情,衣裙不说褴褛,却也极旧了,钗环都是极差的,面容枯槁眼神黯淡……可见即使有高太后的维护,这几年她也没少吃苦!
看到欧阳氏,妃嫔中,除了右娥英之外奉召而来的人都露出一丝讶色。
牧碧微与何氏也不例外。
高太后并不理会,叫姬深与右娥英坐下,其他人却仍旧站着,淡淡的问:“哀家身边的人,你们可还认识吗?”
牧碧微故意认真打量了几眼,才有些不确定的道:“可是欧阳美人?”
听了她的话,姬深才看了眼欧阳氏,咦道:“果然是她,母后着她过来做什么?”
见姬深进来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欧阳氏已经极为委屈了,如今再听他这漫不经心的语气,心头一酸,又见陪在他身边的右娥英年轻美貌,一身盛装当真是灼灼其华,心中越发的凄苦,怔怔的想到当初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进的宫……
高太后对姬深的话很不满意:“今儿的谣言你还没听见?”
姬深这两日一直在锦瑟殿,却是当真没听到什么谣言,因此就询问的望了过去。
高太后见右娥英听到“谣言”二字时撇了撇嘴角,知道定然是被她拦了一把,到底是嫡亲外甥女,高太后皱了下眉,没说她什么,只简短道:“三郎先看一件东西吧。”
当下宋氏就亲自托了那方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上前,这几年,姬深早就把欧阳氏忘到了九霄云外,连欧阳氏当面都没认出来,哪里还记得这块砚台?拿到了漫不经心的看了看,随手丢回漆盘里——这一丢欧阳氏和何氏都有点心惊胆战的感觉,只听姬深问:“是前朝古物,极不错的,可是母后新得来?”
见他居然以为自己把他叫了来是为了鉴赏砚台,高太后一噎,拍案怒道:“当年你在西极行宫里头认为柔娘谋害宫妃,将她贬位去殿,冷落数年,那时候被视为证据,被你摔了的是什么?!”
被高太后这样提醒,姬深才醒悟过来,重新拿起那砚台一看,高太后缓了口气,冷声提醒道:“你看后头欧阳家老太君亲自使人刻上去的字!”
“这才是那块砚台?”姬深好歹还没蠢到问一句当初打碎了怎的又好了,皱眉道。
却见底下何氏也是一脸惊讶,当真是惟妙惟肖。
高太后冷着脸喝道:“何氏,你可知罪?”
“回太后娘娘的话。”何氏上前,跪倒在地,一脸惊讶茫然的道,“妾身也觉得奇怪啊,当初,妾身也记得欧阳美人的手里就只有那么一块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因此欧阳美人送给妾身时,妾身也没多想……怎么当初那块不是美人时常把玩的那块吗?”
见她狡辩,高太后大怒,就听右娥英冷笑了一声,抢先喝道:“如今证据俱在,你还装什么糊涂?”
一听她这么说,何氏就晓得右娥英不但已经听到了谣言,甚至还把当年的事情都盘问过了,她也不急不慌,道:“右娥英这话说得妾身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是前朝古物,十分的珍贵,惟有世家望族,或书香门第才能有,妾身的出身,这里谁不清楚呢?哪里会有这样珍贵的东西?当初欧阳美人将之视为珍宝,妾身虽然也见过几次,却从来不敢仔细看的,惟恐有所损坏,后来欧阳美人送给了妾身,妾身心里也惊讶的很,又想着这东西是欧阳美人的陪嫁,故此小心收管,加上翌日就病了,后来又出了事……自然也没细看,却不知道美人那里是有两块的。”
听她口口声声的把事情推个干净,右娥英鲜艳的红唇勾起,冰冷的笑了一笑,道:“是吗?纵然欧阳美人手里有两块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那么为什么先前那块被你呈给表兄做证据,被表兄亲手摔了,如今这一块,竟是在祈年殿里被搜查出来的?”
她环视全殿,悠然道,“本宫方才来时问过了宫里的老人,都道何宣徽你之前是与左昭仪曲姐姐亲近,一直到了那次从西极行宫回来之后,就一下子和刚刚畏罪自尽的孙氏亲近起来了!”
说着就对姬深道,“表兄,这分明就是何氏与孙氏串通了起来,有意污蔑欧阳美人!”
右娥英这番话问得合情合理,姬深如今对何氏的情份到底被新宠们分掉许多,只不过,比起早就忘记的欧阳氏还是要好得多的,当下皱了眉问:“锦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氏就一脸委屈的道:“从那次西极行宫回来之后妾身的确和已经没了的孙御女亲近,只是陛下也晓得,当时孙御女有了身孕……妾身也只是想过去沾一沾她的福气啊!后来呢,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妾身就常常过去了。”
“何宣徽这话说的仿佛很有理。”右娥英立刻道,“只不过本宫听说,表兄宫里头一个传出好消息来的应该是西平公主的生母、当时的姜顺华吧?姜顺华还曾是何宣徽你的主位呢!虽然你当时已经搬到了如今的景福宫,单独做一宫主位了,可你打从进宫起,就与死了的庶人唐氏不和睦,那唐氏向来就和孙氏交好的,按理说,你怎么也该与姜氏更亲近,而不是孙氏吧?”
眼看姬深眼色又转为狐疑,何氏面上委屈更盛,道:“右娥英打探的消息是极详尽的,只是右娥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妾身晋位容华之后,还在平乐宫里继续住了约莫半年左右的,这是因为妾身当时进宫不久,单独执掌一宫恐怕无以服众的缘故,因此太后垂怜、左昭仪爱惜,让妾身跟着先姜昭训住着,熬一熬资历再单独居一宫,也是太后和左昭仪对妾身的爱护!”
只听她此刻说的情真意切,还真要以为她是满心感激,牧碧微暗忖何氏果然厉害,就连当初太后故意打压她,使她晋了容华也不能单独居一宫正殿都用上了,果然何氏继续下去——
“后来妾身却是仓促搬出平乐宫的偏殿绮兰殿,住进如今的景福宫定兴殿的。”何氏抿了抿嘴,道,“这是因为先姜昭训有孕后,喜欢清净,所以求了左昭仪打发了妾身,右娥英请想,这样子,妾身还怎么敢再去打扰先姜昭训了呢?也只好往祈年殿沾喜气了。”
右娥英也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缜密,一时间没能挑出错处来。
高太后按捺不住,怒道:“好个能言善辨的妃子!”她喝问道,“你当初做什么要和孙氏亲近,哀家心里有数,也懒得多问,只问你一句,孙氏那里的茂林修竹隐月澄泥砚,你敢说你脱得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