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当老师?”
对郁清棠来说, 程湛兮这样的人会来学校当体育老师肯定是一时兴起,她为什么会兴起不重要,而是她这场兴什么时候会突兀地结束, 什么时候会离开泗城, 去她该去的地方, 之后一去不回。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加长的黑色轿车驶出村落,载走了她第一次笑是因为她, 第一次哭也是因为她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你是不是很快会离开?
而她每一天早晨睁眼醒来,都已经在为离别的那一天预演。哪怕程湛兮明天就消失,她也不会意外。
“我为什么会当老师, 我想想啊……”程湛兮沉吟着,观察到郁清棠低垂的视线,她没有错过女人因用力而泛白的细长指节, 也没有错漏她落在自己掌中的手一瞬间的紧绷和僵硬。
她停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要继续往前走,分明十分在意, 和她不经意的口吻截然相反。
这不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问题。
也不像等待告白的心情, 程湛兮自认她们俩还没到那份上, 她要是直接告白郁清棠大概率会给她吓跑。
程湛兮思绪电转,组织语言道:“首先, 我很喜欢泗城这个城市, 艺术气息很浓, 也很喜欢这边的建筑风格, 老城新区各有特色, 生活节奏慢, 适合长住。”
郁清棠控制自己慢慢地抬起了头, 看向程湛兮的脸。
她听见自己很轻的声音:“长住?”
程湛兮一笑,温柔道:“郁老师不喜欢我做你的邻居么?”当然,尽早上位女朋友就更好了。
有很小的花开在不知名的地方。
程湛兮说:“你要是愿意卖房子的话,我想把你对面那套买下来,我们可以一直住在一起。”
风吹过那小花,像那摇曳的花瓣尖一样,郁清棠的心在风里颤了颤。
“……再说吧。”郁清棠攥紧的手指松开,抬起来挽了一下耳发,轻抿薄唇,道,“你只说了首先,其次呢?”
“其次,我热爱教育事业。”程湛兮一本正经地说。
“可你不是个画家吗?”
“画家不能热爱教育事业?”程湛兮挑起眉梢,当即给她举了两个画家的例子,都是郁清棠没听过的名字,但她依旧被说服了一大半。
可能程老师就是个喜欢当老师的画家吧。
郁清棠神情松了松,声音不自知地柔下来,问她:“还有没有再次?”
程湛兮含笑摇头,说:“没有了,但是有最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
“将来再告诉你。”程湛兮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
郁清棠似嗔非嗔瞧她一眼,继续迈步往前走了,程湛兮小跑两步,笑着追上她。
郁清棠借那个问题问出了心中的不安与恐惧,而程湛兮敏锐地觉察到了其中隐藏的深意,选择用一种更温和内敛的方式告诉她:我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或许现在的郁清棠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也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笃定不疑地相信她,但将来有一天她会懂的。
她也会知道那个问题真正的答案。
——你为什么会当老师?
——为了你,只有你。
爬过一段上坡,郁清棠超越常人的视力看见了老乡指路时说的那棵大槐树。
终于见到了曙光,饶是她惯来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得舒展了眉眼,眼底浮现出一丝欣喜。
“快到了。”她遥指着那棵槐树说。
程湛兮只隐隐约约看到一棵树,暂时分辨不出来,她从兜里掏出纸巾,动作轻柔替郁清棠擦了擦额头的汗,问她:“要歇会儿再走吗?”
程湛兮体力好,脸不红气不喘,郁清棠则四肢不勤,因为运动而脸颊通红,当然,也有她皮肤白又薄的缘故,一有点什么容易上脸。
“不要了。”郁清棠喘着气,果断拒绝了程湛兮的提议。眼看着胜利就在前方,她一口气吊着,松懈下来可能就提不起来了,必须一鼓作气。
程湛兮不知道想到什么有颜色的东西,扬唇笑笑。
她清了清嗓子,很快摒除杂念,道:“那我们继续。”
说完,程湛兮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么感觉对话更往那个方向发展了?
郁清棠现在眼睛里只有目的地,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细想糟糕的对话,程湛兮自省了一番,一边牵着郁清棠往前走,一边正色问道:“郁老师,如果我没有陪你来,你会一个人来这里吗?”
郁清棠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说:“应该不会?或者我会先回去,查好详细的路线图再来。”这次纯粹是因为她常年在大城市生活,平时又漠不关心惯了,缺乏经验。
泗城辖下治安很好,江宁县白水乡只是相对于泗城市而言是穷乡僻壤,但是远远不到“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步。
且白水乡山清水秀,春天山野开满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只要不走到这种乡间小路上来,基本没有危险。
如果程湛兮这次没有来,郁清棠大概率会直接打道回府,下载离线地图或者买份纸质地图,挑个合适的时间把肖情爸爸约到镇上见面,杜绝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情况。
其实她和程湛兮认识不算久,不算前期两次偶遇,在学校也就半个学期的交情,她对程湛兮的信任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这种信任不仅表现在画家身份的崇拜,而且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就敢让程湛兮带着她到处跑,还坐拖拉机,全副身心都交托给她,没有一点怀疑。
第一次不以念书为目的的出远门,第一次来到没有信号和网络的地方,第一次沿着两边都是金色稻田的大路悠闲行走,第一次搭老乡的拖拉机车,第一次在车斗里大声喊话……全都是她。
郁清棠回过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程湛兮点头道:“安全为上,如果不小心遇到类似的情况,一定要走大路,不要图方便抄近道。”
“我知道。”
“以后出远门,郁老师记得提前和我说,我好安排时间。”
又是以后。
郁清棠抿了抿嘴,看着程湛兮走在前方的背影,眸光轻轻闪动了两下,垂下眼帘。
这段是下坡路,两人走得较为轻松,但有的地方坡度很陡,程湛兮便先走到下面,两只手小心托着郁清棠的手臂下来。
前几天下过雨,有一段路被冲刷掉了,之前乡民踏出来的脚印都没了,几乎没有固定下脚的地方,程湛兮低头瞧瞧接近八十度的陡坡,往四周看了看,说:“从这下,还是我去找其他的路?”
郁清棠说:“从这下吧。”眼看时间越来越晚了,再不找到肖情家天黑以前连村子都出不去。
程湛兮注意到她离陡坡远远的,应该是心存畏惧,顿了顿,道:“我还是去找找其他路吧,附近应该有的。”
郁清棠拉住她的手。
郁清棠已经用自己优越的视力大概看过了,视线范围内没有第二条路。
“就这吧,怎么下?”郁清棠故作镇定地说。
程湛兮说:“跑下去。”
郁清棠:“?”
程湛兮说着给她做了示范,只见程湛兮调整背包肩带,脚往后退,离陡坡边缘几步远,做了个缓冲助跑,朝着陡坡冲了过去。
她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郁清棠心脏一紧,连忙冲到陡坡边上,探头往下看。
程湛兮双手高举,正在下面朝她招手。
“下来吧——”
郁清棠松了口气,紧接着腿一软,立刻往后退,脸色发白。
这个坡……
“没事的——”程湛兮两手呈喇叭状围在唇边,朝着上方喊道。
坡道不长,而且雨后的泥土松软,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又不至于太软会把鞋陷进去,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程湛兮:“郁老师——”
郁清棠害怕地咽了咽口水,根本不敢看那道坡。换成平时,她绝对立马绕路走。
这时,程湛兮仰起脸,朝她打开了怀抱,扬声道:
“你不要看路,看着我——”
郁清棠脑海中忽然浮光掠影般闪过一段画面。
也是一段陡峭的山路,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一前一后地往下攀。前面的高个女孩行动灵活,身轻如燕,轻轻巧巧地便连跑带跳下了一段陡坡,后面沉默的女孩傻眼,站在陡坡上面踌躇,小手攥紧了衣摆。
女孩在下面招手,清脆如银铃的声音道:“下来呀。”
小郁清棠不敢下。
女孩便打开双臂,仰脸瞧她,笑容灿烂,青涩稚嫩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会接住你的——”
……
程湛兮:“我会接住你的——”
郁清棠脑子里嗡的一声,记忆和现实短暂地出现了模糊不清的交融,画面交替闪过。她眸光一缩,定睛看向坡下程湛兮的脸,似乎企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片刻后便打消念头,慢慢肃清杂念。
事有巧合不提,最重要的是郁清棠早已不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的面容。
郁清棠退到方才程湛兮停留的地方,闭眼,深呼吸。
再睁开眼,目光一片冷静,目不斜视地朝着陡坡边缘冲了下去。
脚踩在松软泥土上的感觉像是踩着云朵,郁清棠两条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在飞,降落在早已张开双臂等着的女人怀里。
程湛兮双臂稳稳地兜住了她,左脚后退一步卸去冲击力稳住身形。
山间清风拂过,两人发丝纠缠,静静地拥抱在一起,程湛兮的手落在她背后的长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不约而同地默契分开,偏开视线,程湛兮也看见了就在十几米开外的大槐树。
从大槐树右拐,视线豁然开朗,又进入了水泥路。
泽泉村灰底蓝字的石碑映入眼帘,石碑旁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170左右,身材干瘦,背脊微弓,头发极短,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军绿色劳工鞋,衣着朴素但是十分整洁干净,露出来的手背和脖子比脸部皮肤更黑,一看就是长久在烈日下暴晒出来的肤色,正朝着村口的道路张望。
看到相携而来的程郁二人,中年男人缓步上前,怯声问:“是……肖情的老师么?”
与此同时,他中山装口袋里的按键手机响了起来。
郁清棠挂断电话,看向面前比真实年龄起码老上十岁的肖春金,道:“肖情爸爸?”
肖春金淳朴的脸上露出紧张又有几分赧然的笑:“我就是,老师你辛苦了。”他毫无预兆地鞠了一大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