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纪,名若尘。”
“若尘!”尚秋水失声轻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纪若尘的手。纪若尘此时何等人也,哪能让他得手?不动声色间,纪若尘全身不动,却瞬间后移三寸,恰恰好好让过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个空,顿时僵在了原地。尴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纪先生莫怪秋水轻狂,只因先生与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会逾礼。”
纪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看来尚先生与那位友人交情非浅。”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着跳动的***,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两位知己之一,或者他并不将我当成知己,还有些避着我,不过这……都不再有关系了。”
纪若尘随口问道:“那位友人现在何方?”
尚秋水凄然一笑,道:“他自从下山之后,便再无音讯。秋水只知道他已然故去,却不知他死在何方,连尸骨都不能替他收敛……”
虽然纪若尘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丝缝隙裂开。他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许这位友人只是陷入困境,未有讯息传回而已。”
秋水摇了摇头,良久,方轻叹道:“本命灯都灭了,却连本宗真人都无法探知他魂归何处,他……他……”
这几个字似是无比沉重,几经踌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连轮回都断了!”
眼见尚秋水泫然欲泣,纪若尘只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气运在天。事已至此,只能说他气数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相来定不愿你如此牵挂。”
尚秋水罗袖轻抬,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点泪痕,勉强笑道:“今夜秋水失态,倒让纪兄见笑了。纪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面上事事隐忍,内心中却最是至情至性。据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结局,多半是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该是想是要有个解脱。纪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时也在,想必与纪兄相见恨晚。”
纪若尘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淡淡一笑,道:“尚兄抬爱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纪若尘一拜倒底,道:“秋水与纪兄一见如故,所以有个不情之请,请纪兄千万答应!”
纪若尘下意识的立刻伸手去扶,将将触到尚秋水肩头时,却电般缩回。他立时运转神念,柔和力道应心而生,将尚秋水轻轻扶起。
尚秋水凝视着纪若尘双眸,道:“秋水受命北来,本是率门众助安禄山起事。但现在既然有纪兄在,秋水便想偷个闲,将道德弟子交与纪兄统领。纪兄大才,露点滴而知沧海意。有纪兄领军,必可将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禄山正式举旗兴兵,秋水便可离去了。纪兄万勿推辞!”
纪若尘有些惊讶,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凄然隐去,无俦容姿尽复,道:“秋水当西上青墟,找那顾清讨还一个公道!”
也不待纪若尘回答,尚秋水便长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纪若尘也无法回复平静,索性出帐,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变万幻,沧海化为桑田。魔神也罢,仙人也罢,终难逃死生幻灭,惟有无尽星河、亘古依然!
扫苍野,破六界,灭贪狼,几乎以一已之力扭转轮回、重回人间,正要兴风作浪、大杀四方!他本以为,世事如大江东去,去不复回,一切过往、无数轮回,尽已付之一炬,当再不萦怀。
俱往矣!!
只是,秋水纤纤远去身影,却如此清晰,怎也挥之不去。
俱往矣?!
纪若尘负手而立,双目忽开,眼中深不见底!
轰然,气机牵引下,一道龙卷平地而起,直上云宵!纪若尘身后营帐,早炸成万千蝴蝶。
卷三 碧落黄泉 章十一 若相惜 一
三日后,五千精锐点齐,济天下命人建了个高台,便请纪若尘登台点兵,顺便也是让三军认识一下自己的主将。
台前五千悍卒排成一个方阵,后面则是五千胡人民夫,再后是些健妇,负责洗衣、煮饭、做些轻活,必要时也可充作劳军之用。民夫健妇均是掠自胡人部落,在安禄山军中都是任打任杀,全无地位可言。
高台上早早竖起一杆大旗,旗上书血红一个纪字,字迹狂野豪放,杀气四溢,全无传统含蓄之美。
济天下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太师椅,在高台正中一放。数丈高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张椅子,极是咋眼。
济天下首先登台,在太师椅左方站定。校场中军官小校大多认得这位济先生,晓得是大帅帐前红人,自然鸦雀无声。其后玉童登台,在太师椅右后立着。军营中都是虎狼般的壮男,这些日子吃饱喝足、杀人见血,早就养得满身精气不得发泄,骤然见了一个如花似玉、风韵无限的大美人,那还不似饿狼见了血腥,一个个你推我,我挤你,伸长了脖子连看带叫。
眼见军纪荡然无存,济天下的脸立时就黑了下来。领军的几个将校倒是有些眼色,连吼带骂,才将精虫上脑的军卒压制下去。
随后,纪若尘缓步登台,在太师椅上安然落座。
他长风随意用一根布带挽起,唇如点朱,面似冠玉,一袭布衣上未有分毫装饰。遥遥望去,倒有些弱不禁风之感。
待纪若尘坐定,济天下提气叫道:“这位,便是我们的统帅纪若尘纪大将军,从今日起,三军一切行动须听纪大将军军令而行,违令者……斩!”
他这话不说还好,台下都是些骄兵悍将,听了如此霸气十足的开场白,再看看台上体态单薄
,颇有弱质风流的纪若尘,忽然一片哄笑!
内中便有几个粗壮兵丁笑得特别大声,其中一个魁梧大汉直着脖子叫道:“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想当什么大将军?!敌人冲过来时,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啊?”
“就是,一个尿裤子将军?啊哈哈哈……”
台下众兵将乱哄哄闹成一团,纪若尘目光则落在远方不知名处,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似乎全未听到、看到台下兵将们的不敬。
玉童则笑得愈发甜了,心里却是有些糊涂,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出手把所有不敬的人都杀了。只不过若是杀光了下面这些人,那主人带什么兵呢?似乎有些不妥。
纪若尘忽然吹出一缕淡灰色的阴风,双眼中重新有了生气。
台下悍卒十有八九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似乎被一头隐在暗中的上古凶兽给盯住了一般,吓得立时住了口,左右张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除了同袍们同样惊惧疑惑交加的眼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发现什么?
此时红日高悬,火辣辣的阳光当头洒下,校场上的军卒粗夫本已一身臭汗,热得焦燥。可忽然间人人如坠寒冰地狱,只冷得牙齿打战,再怎样裹紧衣甲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似乎一切都透着古怪,有人抬头向天上望去,竟然发现连日头都蒙上了一层浓浓碧色!
济天下追随纪若尘日久,知道他随时神游的习惯,也晓得他神游归来时种种异象,这时自然知是纪若尘神游归来,于是抓住时机,立刻低声道:“主公,可以杀人立威了!”
纪若尘眼中蓝芒一闪,左手虚虚向台下一指,便见数百军卒失声惊呼,身体竟然徐徐浮起!
济天下面色一变,急忙道:“主公,这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