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前黄石得意地给黄乃明炫耀他刚赢到的一些艺术品,这都是多亏了后者给他从西安发回来的碑文拓片:“不过罗马教廷惊讶之余,倒也不认为很吃亏,他们把拓片带回去说要收入档案,不让这些到东方来传播他们荣光的人默默无闻。”
“那块碑可是真不好找,”黄乃明写信一般都是挑重要的事情说,这次与父亲见面才有机会抱怨:“孩儿到西安的时候,这块碑又被碑林的人移出去了。”
“移出去了?”
“是啊,我找遍了碑林也没有找到,”当时黄乃明认定这块碑既然在碑林存放过,那孔庙里的人就一定会有印象,但问遍了也无人知晓,他想起父亲说过这块碑是在西安城外出土的,于是就到城外去找,结果被黄乃明找到的时候,那些人承认确实是天启五年发现的,但是从未移动到碑林里面去:“孩儿说父亲你亲眼看见的,哪里还会有错,他们就是不认账。”
“现在呢?”黄石心里明白,大概确实此时还没有把这块碑收入孔庙。
“孩儿又给挪回碑林里面去了,孔庙的人看到后也觉得非常珍贵,但就是一口咬定他们之前不知道,算了,最后懒得和他们吵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黄石表示赞同黄乃明的处理办法,宽宏大量地不再为西安孔庙从未犯过的错责备他们。
吃饭期间,黄乃明滔滔不绝地和家人说起他在北京的见闻,从李自成开始到下面的牛金星、刘宗敏,他把对大顺的文武百官的印象一一到来,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对许平却是只字不提,除了小弟以外,其他人也全都唯独不问此人,而黄石的小儿子问了几句,黄乃明也都用别人的趣事带过。
“辽王、辽相我都没有见到过,”最后黄乃明还是说到了吴三桂和洪承畴,现在辽东的改革引人侧目,连闽、粤、赣、桂四省的大夫也大量谈到辽东的新气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不知道。”
“听说辽王曾跟着许将军攻打过福建。”黄石的幼子对此有模糊的印象。
“大哥你觉得辽东会怎么样?”回到福建后黄子君就住到齐国公府来了,黄石不打算让女儿守寡,竭力劝说她再寻找个夫婿、而且金家的孩子黄石也要求跟母亲过,对此金求德当然不愿意,但他也知道和公主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所以也不表示反对。
“跳不出顺王的老路,”黄乃明看了父亲一眼,见黄石毫无发表看法的意思,只是等着自己的见解,就对家人说道:“出使泰西以前,我曾听人说过,如果是贵族世官,那么就会比流官好很多,他们会珍爱自己治下的百姓;我还曾听人说过,土官也会比流官好,他们会怜悯自己的乡亲。”
“但其实都是一丘之貉,”黄乃明讲述了不少他出海的见闻,这些虽然对父亲说过,但是父亲和弟妹从未有机会亲耳听他说起,虽然黄乃明已经省略了一些特别耸人听闻的暴行,但家人仍然听得毛骨悚然:“泰西最文明的地方莫过于欧罗巴大陆,但其上的西班牙王、法王等等亦是残暴不仁。我刚到法国的首都巴黎没有多久,就遇到了法国京师百姓暴动,冲击王宫和京师官邸,我都不得不拔剑自卫。”
在巴黎暴动中黄乃明表现出的勇气还得到法国贵族的高度评价,当时大部分贵族也溜走,和法国王子并肩作战后,对方称赞道:您真不像一个侯爵之子,将来您的家族一定会在您手中发扬光大。
“暴动前有百姓高呼:我们要面包!嗯……面包就是泰西的馒头。可法国不少贵族小姐却问:他们要是饿的话,为什么不吃蛋糕……蛋糕是泰西的一种宫廷糕点。”
黄乃明讲完欧洲版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后,一直默不出声的黄石突然问道:“英国如何?”
“好一点,自从英国议会把他们国王轰走后,议员们的日子就好起来了,但是百姓依旧,英国的军舰缺少水手时,就在岸边随便捕捉他们看得见的渔民,这些百姓连与家人告别的机会都得不到就被拉了壮丁,锁在船舱里出海打仗,很少有人能活着回家。”据黄乃明所知,这种事情英国的议会毫不在意:“英国的议员们还说:如果不能补充我们的军队,那英国有这么多的渔民又有什么用?”
“真悲惨啊,”黄子君听得有些伤感:“难道就没有人为这些百姓仗义执言么?”
“一些英国的文人吧,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官府说话才算数,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就没有哪种官吏是把百姓当人看的。还有一些是以神使的名义在统治,不过不管是贵族、世官还是什么神的使者也好,推翻暴君的义士也好,我见到每一个官府,都是百姓的仇敌,没有例外。”黄乃明这次去大顺出使前,对李自成和许平就没抱太多希望:“其实顺王是个想做点事的人,心里也不是没有百姓,但他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就和先帝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听大哥说的,就好象所有当官府都是豺狼一般,”黄子君随口说道:“那父亲也是百姓的仇敌了?”
涉及到自己的家人,黄乃明马上态度转了一圈:“父亲当然不同。”
“其实也没啥不同,”黄石出声道:“我们家其实也一样,不过若是有人盯着点,就能好点。”
……
在广东省卿院,国民党又一次提出新议题,就是要求各级官员公开自己的财产状况,对自己财产的任何隐瞒行为都将成为犯罪。工党和东林第一反应这是冲着他们来的,下意识地先表示反对,称这是因为国民党想给府县一级的敌对党派官员找麻烦,至于国民党的官员呢,敌对党认为他们可能是早有准备。
但在卿院辩论的时候,国民党显得早有准备,把公布官员财产的好处所得很详细,而反对派最主要的理由就是这会让官员感觉收到了侮辱,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会影响官员们的工作积极性。
不过这个理由显然相对苍白无力,从辩论一开始报纸就普遍支持国民党的议案,其实反对派有些人也不认为有太多良好的反对理由,不过本着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所以先反对了再说。现在看到报纸上风头不对,有些大夫就琢磨着要改换门庭,反正是公布行政官的财产又不是他们的。而还有一些人则受到来自行政系统的人情压力,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反驳这一提案。
“国民党想得好,公开财产后官员就不会收受贿金,但是难道他们是三岁小孩,会以为那些赃官不会隐藏贿金吗?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管得越紧这些赃官就越精通此道,如果不公开财产,我们还可以突然袭击、抽查,一旦公开了,我们就更难发现谁是赃官了。”
国民党放出了他们的重磅炸弹——魁首吕志强来做这个陈述,作为国民党的党魁,吕志强现在称得上是春风得意,无论在福建还是广东都有把握取得一个大夫席位。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广东,目前像他这样商人出身的卿院大夫已经不多了,以前的理事会成员大多都选择了引退,随着竞争越来越厉害,商人们发现如果不投入全部精力就难以在卿院里立足,而他们的生意依然需要他们。以前对大夫身份求知若渴的商人们又纷纷退出了政坛,只是根据政客的说辞选择支持的对象。吕志强本人则卖掉了他的消防厂,专心从事政治。
很多时候,齐国公都会向吕志强提出一些建议,比如最近这个公开财产的提案,齐国公一如既往地嘱咐吕志强不要泄露出是他的意思。
对此吕志强也有点糊涂,如果齐国公亲自出面的话,想必提案就会在欢呼声中通过,就算有人心怀不满也不会出来反对——就好像这个提案遭到党内的一些异议时,吕志强仍然坚定不移地予以推行就是因为它是齐国公的意思。而吕志强不解的是,齐公到底有多么想让这个提案通过呢?从齐公交代的详尽程度来看,齐公是很为这个提案花了一番心血的,但既然齐公如此看重它,吕志强就不明白齐公为什么一定要躲在幕后了。
“有人责问我,公开财产、申报每一笔增加的财产的来源,可不可能根治官府收受贿金,当然不能!这是不是一种能够一劳永逸、根治所有贪赃问题的办法?当然不是。”在国民党党魁这个位置上坐得越久,吕志强对齐公就变得越熟悉,而随着不断的熟悉,吕志强对他的敬畏却是不断增长,对方虽然远在福建,可是提前预备的供他参考的演说草稿里,对反对派的理由就已经有所预料。齐公这样一个人,在南京陷落前后竟然能昏聩到连老部下和儿子都开始控制不住了,不得不借助卿院才重新了解全局,这真让吕志强心中感慨不已。
“一般说来人都会给自己家安个门,门上一般也会有把锁,安了门就能不丢东西了么?装了锁就能防住江洋大盗了么?当然不是,但是总比不装门随便那个路人都能进来转转好,安了锁总比随便那个蟊贼都能推门而入强。”吕志强指出这个法案首先是增加赃官的贪污成本,贪污同样的钱需要花更多的力气,而且更容易被发现。
“至于什么侮辱朝廷命官……诸位,我们都是从崇祯朝过来的,对于朝廷命官,就该想防贼一样地盯着他们,对官府就应该像防狼一样地睡觉都得睁一只眼。”卿院大夫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官府的一部分,至少现在还不是:“而且以前,官府收钱已经被认为是合理的了,大家骂的人已经从收钱的赃官,变成收钱但是不办事的赃官,因为收不收贿赂已经不需要问,是官就会收,大家都习以为常。现在,当我们通过这个法案后,每一次官员申报他们的家财时,就是一个对他们的一个提醒:收赃款是不对的;而对广东的百姓们来说,也是一种提醒,每次听说官员都在报告财产时就好像是有人在说:官员是不该受贿的。”
当吕志强最开始看齐公给他的发言参考稿时,也是一阵阵地叹息:“圣人有言: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百姓已经不认为官员贪赃是一件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事情,而是很自然地说道所有的官都如此,而且还幻想着自己若是去当官,也一样会贪赃。官府的丑行已经把民心败坏如此,还有什么羞辱朝廷命官一说?”
“知耻近乎勇,当今圣明陛下监国,齐公执政,卿院就是要辅佐陛下、齐公知耻振兴,总会有人第一个开口说,我们应该重振吏制,总会有一天百姓们会说对贪官污吏再也无法忍受了,就让我们广东卿院先代民开这个口吧,就让它从今天开始吧。”
吕志强提议的阳光法案在广东率先通过后,远在福建的齐国公府表示赞赏,对福建报纸称即使福建卿院不通过相同的法案,齐国公府也将与广东官员同时公布现有财产状况、并在未来定期报告财产变化情况。
该法案后来在各省卿院一一通过,它也被称为吕公法。
第十七节 咨询
广州,清晨
施天羽穿着一身戎装来迎接黄乃明,一见面就给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兄弟真有空啊,怎么?国公不要你在身边帮忙么?”
“就是让我到广州来看看军务,”在福建没休息几天,黄乃明就又被父亲从家里赶出去视察南明领地,黄乃明此行会先到广东这个后方来看看军备建设,然后会深入广西,最后还会到江西前线去和刘香会晤。
“三年免征政策一结束,孙可望就回陕西封地开他的幕府去了,听刘帅说,孙可望带走了好几万人马,拉着东西的车一眼望不到边。以前他就帮李成栋拼命在湖广拉丁,现在去藩国上任又狠狠刮了一次地皮,听说湖广父老现在已经是怨声载道。”施天羽和黄乃明一路走,一路闲聊着湖广方面的动静:“听说李顺那边任命的湖广节度余将军已经到任了,他当年可是许将军的左右手,你说李顺这次会不会以湖广为主攻路线呢?”
“应该不会,湖广被孙可望和李成栋刮了这么久的地皮,我估计一时半刻是别想从这里出兵攻打我们了,李顺多半还是担忧我们会兵出湖广吧。”随着大顺方面三年免征的政策即将走到尽头,南明的戒备心理也是与日俱增:“广东的军务如何?听说你都是少校了。”
“是啊,少校副团长,”南明军队现在也已经使用军衔制度,军中早有耳闻大顺的军衔制度就是许平从黄石那里偷师学去的:“不过建制就轮到我们偷师了,你父亲下令全盘照抄许将军的基层编制,从果到小队、队再到翼,许将军是如何编制的我们就怎么编制。”
黄石觉得许平已经在战场上总结了好几年的经验,那他就不必再花时间、流血去摸索了,施天羽告诉黄乃明这个团就基本等同于顺军的翼:“但我们一个步兵团有三千多人,因为我们给团装备了自己的火炮,而且还有一些其他的附属部队。再往上的营也不叫营了,你父亲打算沿用镇的称号,不过我倒是更喜欢他给起的另外一个名字:师。”
这几年趁着顺军无暇南顾的时候,黄石把南明的军制也彻底推倒重来,以前那种要兼顾练兵和屯垦的镇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每个省都有一个同名的军区编制,而且这个军区内部的军队也完全改成吃皇粮的脱产部队,不再具有行政权力也不需要考虑生产问题。南明的兵部也被黄石改组为国防部,施策被任命为第一任国防部长,各军区需要的物资也都由这个部门来负责采购,这个部名义上向齐国公府负责,黄石表示将来会让首辅和国清院控制,现在既然没有就暂时还是齐国公府直辖。出于黄石对没有监督的权利根深蒂固的不放心,目前这个国防部的权利也是相当的小,把大部分权利都下放到了各省的防卫司,他们的财政状况是各省省卿院可以监督的。
“一个师满编有多少人?”
“一万三千人,李顺一个营下辖两个翼,而我们一个师下辖三个步兵团,我们的师配属的火炮、车辆和马匹更不是李顺的营能比的。”施天羽说话的口气里充满了自豪,他告诉黄乃明以后如果情况许可,师的规模可能会进一步扩大,为它加强更多的独立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