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2 / 2)

他修道多年,读过无数的道书, 师父是道门巅峰人物, 师门是天下大宗, 他这二十年来听到过无数的大道理,可直到他亲眼看见宁城尸横遍野, 看到西洲城百姓顷刻间丧命,看到父母拼死护着儿女,看到天虚观的修士丢在城门口的那些剑,看到吕仙朝拼死冲向天幕,他才终于隐约明白了一些,何谓向道不悔,何谓行路难。

李道玄一直听着他说话。江上的渔船点了盏灯, 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孟长青说到了西洲城,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某种复杂而难明的情绪从他眼中涌现, 说到最后,他说,“他们全都死了。”

那一瞬间,李道玄看见了孟长青的痛苦,看见了孟长青身上的变化,孟长青如今的样子与下山前那副满怀热忱的样子很不一样,孟长青其实是有些狼狈的,又有些茫然,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孟长青道:“师父,我下山前曾想着,我是您的弟子,学了一身道术,我下山后定要与师兄弟一起降妖除魔,正如您嘱咐的那样,照拂百姓,传道人间。我真的以为我能做的有许多,可我发现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我救不了他们,他们全都死了,什么也没有变。”他看向李道玄,“师父,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吗?还是我太没用了?”

李道玄低声问道:“可曾尽力了?”

“我尽力了。”

“尽力就足够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世上诸多无常,即便是我,也无法求得事事圆满,世事本来就是如此的。”

孟长青闻声似乎有些错愕,他问道:“就连您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自然是有的。”李道玄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有许多。”

孟长青很诧异,他没有想到李道玄竟是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道玄又道:“世事都是这样的,只要无愧无悔就够了。”

孟长青闻声使神差地又追问了一句,“师父做到了无愧无悔吗?”

李道玄明显没有想到孟长青会问他这么一句,他似乎是真的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终于,他低声说了两个字,“没有。”

孟长青莫名愣住了。那是他第一次在李道玄身上看见道之外的东西,李道玄说他没有,他没有无愧无悔,这人世间诸多抱憾与无常,道门金仙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道玄不着痕迹地整理着宽松的道袍袖子,一双眼望向那夜幕中的寒江,乌云散去,江潮平坦,水下冒出无数的星子。他活了四百多年,来过这地方两次,江流明月如旧,可这世上许多事却无法如旧,世上没有命定,但多的是无常。他对着孟长青道:“不必过多为难自己,你今后会慢慢明白,世事多是如此,并非书上所写的那样事事圆满。”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那时候的他还太过于年轻,太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总觉得但凡有志无事不成,他还不能完全明白李道玄这番话里的意思,或者说还完全相信,他只是在想,原来李道玄也并非天生无情,也有这尘世间的许多忧扰。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落在寒江之中,无声地泛起一圈圈涟漪。西洲城中,大街小巷上不见行人,只闻雨打屋檐声。有百姓坐在早已经空无一人的家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堂前的摆设,雨落在院子里,满城都是雾蒙蒙的。天虚观,自春南长途跋涉而来的长白弟子陆续步入大殿,他们望着那些收拾整齐的仙剑不说话,又接着抬头望向那大殿中央,真武大帝的画像垂在堂前,为首的一名长白剑修忽然收剑拱袖低头行礼,其余的长白弟子全都一齐收剑拱袖低头。

西洲城坐落在肥沃之地,经此大灾,寸草不生。为数不多的幸存下来的百姓很多都离开了,他们孤零零地背着包袱走在大道上,不知去向天南海北的哪里,但孟长青觉得,他们应该是终生都不会回来了。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有一大群人进入了西洲城。有从江平城出嫁的女儿,有远游归来的儿子,有外出经商的商贾,也有妇人带着儿女来江平城寻入城做买卖却一去不归的丈夫。城中到处都是呜咽的哭声,空中飘着青灰,城外立起了一块块的新碑。而更多的人则是永远丢失了名姓,一家人的尸骨全部埋在了不知名之处。

伴随着那些哭声,青屏山,玉阳子正领着众多道盟弟子在雨中祭拜死于浩劫之中的道盟先辈,当看见自己师父紫霄道人的牌位之时,玉阳子的眼中也出现了一些悲伤的情绪,拿着香的手轻轻颤抖起来,大约是山外百姓的哭声太过于悲戚,人群中忽然也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哭声响起来,紧接着满山遍野皆是。在雨中,吴地道盟所有人立誓查明真相,血债血偿。

千年古城没有哪一座不曾经历过血与风,然而春生草木,道门修士不绝,江流万古不废。

确实是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一城十几万人全部死尽,吴地道盟几乎覆灭,长白与玄武的人在西洲城多逗留了两日,其实事到如今,众人能做的事情很少,玄武与长白此举明显是为了安抚人心。

这一日,孟长青在大街上收集残魂,忽然他遇到了一个人,那女人冲上来就抓住了他,孟长青抬头看去,下一刻他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一日他们几人在天虚观试图救下的那女孩的母亲。

那女人蓬头垢面,身上几乎没穿衣服,紧紧抓着孟长青的胳膊,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道长!我终于找到你了!道长!我女儿呢?你说你会救我女儿的!他们都回来了?我女儿呢?”她拼命地抓着孟长青,神色似癫若狂。

孟长青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幕场景,那一日他们离开天虚观前,这女人忽然冲过来跪下来对着他、陶泽还有吕仙朝拼命磕头,求他们一定要救自己的女儿,哭声悲戚又绝望。他们三人当时都觉得这群活死人还有救,于是答应她,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救她女儿。后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料到。那一日他问起陶泽,陶泽说女孩的尸体已经烧完了。

孟长青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疯女人,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

“对不住……”

那女人完全听不懂孟长青说什么,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我女儿呢?道长我女儿呢?我听见了!我听见她哭了!”她的脸上全是欣喜若狂,她似乎是认为孟长青这阵子一直在照顾她女儿,觉得麻烦孟长青了,她拽过孟长青去看他身后,却没有找到女儿,她忙问道:“她在哪儿?道长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我想见见她!我好想她!”

雨落在她的脸上,冲刷着她脸上的脏污,她仰起头看着孟长青,眼睛亮得出奇,孟长青只觉得心脏处猛地传来一阵钝痛,不知过了多久,在那女人一遍遍的逼问下,他才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她死了。”

那女人看着孟长青,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

那女人慢慢地松开了孟长青,她眼中的光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亮起来过,她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看不出来是个疯子,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个疯子。

孟长青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他带着那些碎魂转身离开,这城中的哭声仿佛永无休止,他不知为何有些恍惚,又觉得有些冷。然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喧哗的动静,孟长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下子回头看去,那女人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井中。

“不要!”孟长青几乎是立刻冲了回去,他趴在了井边,低头看去,女人的头发散在狭小的井中,尸体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灰黑色的井水。孟长青看着那一幕,久久都说不出声音,忽然他猛地锤了下井沿,石头瞬间裂至地下,他低下头去,崩溃似的低声嘶吼道:“不要!不要这样!”

大街小巷,来去的三两行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或是注意到了但是没有投去注视,仿佛是司空见惯了的。他们自己就正经历着世上最痛彻心扉的一切,脸上的神情多是麻木或是淡漠,再也无法对别人的事情投去关注。

李道玄找见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正一个人坐在寒江旁,望着那西沉落日。孟长青失踪了一整日,李道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孟长青忽然低下身在寒江中洗手。

孟长青洗了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他还没有停下来。这两日许多人都赶来西洲城,出了这么大的灾祸,城中百姓的亲人们的哭声盘旋不散,明明隔了这么远,那哭声却仿佛就在耳边盘旋似的。孟长青一声不吭地洗着手。

他并不知道李道玄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他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洗着手,直到他浑身都开始发抖,然后忽然整个人彻底陷入崩溃。李道玄皱了下眉,正要走过去,孟长青忽然哗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道玄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走,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四下昏暗,城门挂着两盏昏黄的灯,将这条路照的昏昏暗暗的。

孟长青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就一直在雨中的西洲城中走着,淋着雨穿街过巷,从城东一直走到了城北。最终他在一处地方停下了,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战斗,通天的佛塔,燃烧的夜空,魂河中的菩萨,咆哮狰狞的众鬼,而今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残破不堪的屋宇。雨连着下了多日,河水上涨,远处幽幽一片波光。几个孤零零的破败院子侥幸保留了下来。

孟长青伸手推开了那扇破败的门,看了片刻,他走了进去。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淌着水走进那院子,他从没有见过孟长青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一个找不到路的游魂。

这两日的西洲城,夜夜都是满城哭声。

孟长青坐在那院子里,天上淅淅沥沥地飘着雨,水没过了他的脚,他坐在了台阶下,看着那浮动的水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类似于痛苦的神情,又好像是茫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或者说他究竟要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从未像今日这样无能为力过。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隔着墙有很轻的弦声掠了过来。

一墙之隔的巷子里。

几个拾荒的孤儿挤在小巷子里,身上披着张破篷布避雨,他们不是西洲人,他们是特意赶到西洲来捡破烂的。西洲城中的人几乎死绝了,可这些百姓的钱财还在,拾荒的孤儿特意赶来城中捡废墟中的珠宝银子,他们也不怕什么灾难,饭都吃不饱人都快饿死了,还怕什么灾难?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许多,这群小孩来得迟,值钱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一群小孩白天在街上到处刨刨挖挖,捡到了一个琵琶,七八分新吧,他们从西洲的牌楼废墟里捡到的,他们自己修修补补,竟然还能弹出声音。他们也不会弹,窝在篷布下,瞎拨两下听个响儿,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忽然,他们的面前站了个人。一群小孩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一群小孩窝在蓬布下,眼睛全都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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