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宁乘军车去宜宾的途中,龙云峰一直凝眉抿唇、默不做声。他一面认真地观察着沿途一路的军情、民情和地形,一面则深深沉浸在对脚下这片古老土地的百般复杂的思绪中。龙云峰原本是个性格外露、喜欢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人,但自从中了夜神影冢那一枪后,他便开始渐渐变得不苟言笑,整个人沉默、矜持而傲岸。
若要就此时全中国各方军队战斗力的强弱等级在龙云峰心里由他排个名,出自关外民风彪悍苦寒之地的东北军因拥有兵员素质和陆海空装备火力的双重巨大优势而自然当仁不让地位居第一;其次便是国民党中央军的嫡系部队了,尤其第五军、第十八军、新编74军等主力王牌,战斗力之强悍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再接下来就轮到“除了女人和金钱外无所畏惧”(冯玉祥语)的西北军和从万里长征加中央军反复多次的围剿绞杀中一路拼杀过来的中共红军,以及李宗仁和白崇禧二上将苦心经营的广西桂军了;而其他的各方部队在龙云峰看来都只能位列三流而已。
但是眼前的川军,则让龙云峰十分地感慨万千和难下决断。川军的装备极差,士兵脚蹬草鞋、背着斗笠、挎着老掉牙的“汉阳造”和“老套筒”,火炮重武器、交通、通讯、补给、卫生等设施保障基本是一样没有,后勤补给就是川军士兵背着的行囊和背包;而让身为现代德式军人的龙云峰最看不惯的是川军中陋习累累、军纪败坏,很多川兵是“吊儿郎当的双枪兵(破枪加鸦片烟枪)”。当初担任国军南京卫戍司令部参谋总长时,龙云峰亲眼目睹了从四川千里迢迢增援而来的川军第22集团军上下的寒酸和窘迫,“一个连仅有士兵八九十人,武器只有一挺轻机枪和五六十支步枪。有的枪使用过久导致来复线都没有了,还有少数步枪机的枪柄用麻绳系着以防失落。
武器之窳劣,难以想象”。在龙云峰看来,这种装备连一九二八年东北易帜前的东北旧奉军都远远比不上的川军投入和武装到牙齿的日军的厮杀战争中几乎是纯粹的送死行为。但事实却令龙云峰震惊不已,装备低劣得还不如刚刚结束长征后的中共红军的川军部队在京沪战场上面对穷凶极恶的日军居然毫无惧色,这些个头矮小解释的四川兵们在接到上峰命令后都毫不犹豫,前赴后继以血肉之躯硬扛日寇的钢铁战车;其中光是第二十六师在淞沪战场上的表现便令人啧啧称赞,在驰援“绞肉机”罗店的战斗中该师上下浴血奋战七昼夜,毙伤日军近千,全师参战前5000多人战至最后只剩不到800人;以饶国华中将为代表的川军将领们那视死如归的慨然报国精神也让龙云峰肃然起敬。
而此时自己脚下的长宁机场和其他四川各地的那些几乎在一夜之间便飞速修筑完毕的各个东北军空军机场也都是数万衣衫褴褛忍饥忍饿的四川民工们流血流汗,硬是凭着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和简单的原始工具完成的;沿途川江上,随处可见赤裸上身的四川航运船工们挥汗如雨、吼着悲壮的川江号子彻夜不息地积极运输着士兵、军粮、难民和各种军需民用物资驰援前线国军抗战。这一幕幕,都让龙云峰的心弦潸然触动。
“多好的老百姓!多么好的人民!真的要牺牲他们掘堤放洪吗?”龙云峰的心头越发沉重。
遐思中,汽车已经到了宜宾郊外的国军川南防卫总司令部的门口,接到消息的邓锡侯中将和一干川军将领都已经在门外等候着。见到龙云峰、楚奇明一行人下了车,邓锡侯率众人一边大踏步走过来,一边在被阴云层层笼罩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挚诚的笑容:“龙司令、楚旅长,还有诸位,欢迎欢迎!”
两军将领们互相逐一庄肃敬礼并友好握手。“邓司令,军情如火,咱们就不要浪费时间说客套话了。”龙云峰跟着邓锡侯一起大步流星地迈入指挥室内,不待坐定便直接开门见山道,“现在我最关心也是当前最重要的是,一、前线贵军各部队究竟还能撑多久?二、川东南那四市的百姓还需多久才能全部撤完?三、渡河江的第二道抗洪堤坝的建设以及其他抗洪事宜完成的怎么样了?”
邓锡侯脸上的微弱笑意立刻重新被愁绪给淹没了,他叹口气,指着摊在桌子上的一面巨大的川省军用地图艰难道:“龙司令啊,我们那些上报武汉军委会的电文…想必你也知道上面那些文字都是经过反复斟酌修改的。咳咳…既然你已经亲自来了,那我就竹筒倒豆子实话实说吧。昨天起,黔、滇二省日军三个乙等师团约四万兵力分别从高县、叙永、合江这三处要地正式大举进犯我川省,日前已经频频发动了数次大规模的进攻。本来防御前线的我军第44、第45两个军基本抵挡不了的,幸好贵方空军部队在昨天投入了对日军的空袭轰炸,加上贵军空降兵在鬼子的后方不断袭扰交通线和炸毁重要桥梁驿道,所以我军才能暂时继续保住并维持摇摇欲坠的防线。这些小鬼子的部队都很精于山地丛林作战,我川军上下是伤亡惨重呀…唉,最乐观地估计,还能撑到后天清晨。”邓锡侯越说越惨然,“龙司令,不是我川军将士畏战怕死,而是…而是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们真的已经尽全力了…”
龙云峰看了一下手表,此时的具体时间是三月八日下午一时三十分,按照邓锡侯如此坦诚的说法,川军还能再撑一天一夜。
他点点头安慰道:“日军进攻的第133、138、140这三个师团的士兵清一色全是从日本北海道地区征来的伐木工人、护林民兵,且都经过重点作战训练,确实非常擅长山地战。贵军上下的英勇顽强早在京沪大战中,全国各界就有目共睹过的。邓司令,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需过分地自责,暂时的失利是不会影响到我们最终获得胜利的。那东南四市百姓的撤离工作和渡河江二线抗洪事宜做得如何了?”
邓锡侯表情略有点躲躲闪闪,一丝愧色慢慢涌上了他的脸庞:“渡河江二线抗洪事宜完成的还算好,王主席特地命令自贡和内江两地政府紧急调动了二十万民工,正在彻夜修筑防洪大坝和挖掘引水渠道;至于东南四市的撤民工作…这个、这个,唉,当地水路各个交通线都在超负荷运输,但由于时间太紧,到现在只撤走了不到三十万…”
龙云峰心头一紧,他扑在地图上用红笔慢慢勾勒出川、滇、黔三省交界的那片即将成为泽国的大片地区,焦灼道:“邓司令,我们预定的计划是:当边境贵军部队全线败退、防线崩溃导致日军大规模入川并且在我东北军增援部队无法及时抵达驰援的最后危急之刻,而迫不得已炸毁金沙江的屏山大坝放出长江洪流暂时阻击住日军并迟滞其入川进度。我们预计的洪泛区为屏山下游和重庆上游之间的金沙江流域东南的泸州、宜宾二市以及自贡和内江的南方部分地区,而且还波及滇、黔二省,最后以渡河江为泄洪注入口的江道输流洪水。
金沙江、渡河江,这两道江河之间是整整一个海南岛大的面积呀,这里原住居民有一百五十多万,可是现在居然才撤走不到三十万!时间还剩一天一夜,难道我们要让近百万无辜同胞葬身于长江洪流?邓司令,你我皆身为卫国军人,安能忍心啊!”
邓锡侯的脸色难堪起来:“我立刻再催促催促…”
龙云峰立起身,转身对一旁的通讯副官命令道:“川省内的东北军空军给我不分昼夜全部出动,全力轰炸日军增援前线川军部队!空军运输部队全力将武器弹药和粮食医药空投给前线部队!另外,再次发报陈旅长和吴旅长,敦促地面陆军部队加快速度赶赴前线!”下达完命令,龙云峰喃喃道,“希望能多多拖延点时间,因为此时的时间就是人命啊!”
四川东南的山峦森林里,炮声如雷、战火冲天。震天的喊杀声中,军装被荆棘撕成一条条破布的一股股川军士兵们端着步枪、挥舞大刀嘶吼着与闯进自己家乡的日寇奋勇厮杀,山林间此起彼伏爆炸开的的硝烟火光映照着遍地交相枕藉战死的川军和日军士兵的尸体,各个双方短兵相接厮杀处无一不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空中战机轰鸣声冲破九霄云层,数百架双方的银色战鹰上下翻飞,格斗缠杀作一团。
入春的东北军空军航空兵们在竭尽全力战斗着给地面上川军兄弟予空中掩护,无数的子弹和炮弹呼啸着在航空机枪和航空炮的吼声漫天飞舞,被击中的东北军和日军战机接连不断凌空爆炸开来,或者拖着浓烟翻滚载入地面炸起一团又一团的冲天火球;激烈的空战中,数支东北军空军运输大队的运输机群冒着地面和空中日军防空火力的枪林弹雨飞临双方地面部队绞杀处,投下无数五颜六色的降落伞,那是大量支援地面川军部队的罐头、医药、被服和武器,以及一批批奋勇参战的东北军第十八空降旅的精英伞兵。
波涛汹涌的金沙江边,屏山城西北三十五公里处的龙华镇八仙山上,东北军第101装甲师师师属工兵团被空军运输机直接运送到这里的三百多名东北军工兵和附近龙华镇上征调而来的一千多名民工们正在全力为炸毁八仙山金沙江堤坝苦干着。此时日军的炮轰声已经隐隐从东面传来,时间紧迫的工兵们和民工们知道军务紧急而不敢有丝毫懈怠,连续苦干一天一夜多。由于重型挖掘机器无法空运过来,工兵们和民工们只好挥舞着工兵镐和工兵锹在江畔堤坝上挖掘装填tnt炸药的药室,金沙江防洪大坝由小石子和粘土构筑而成,因而挖掘非常吃力,许多官兵由于长时间苦干而致使手掌磨破鲜血淋漓;还有的崩断了挖掘器材的工兵们情急之下直接摘下钢盔继续挖掘。
被空投到这里的第18空降旅的一个伞兵营和当地的川军县防民兵营士兵们警惕地在江边构筑了十多处机枪、山炮阵地,扫射炮轰对岸试图乘汽艇摸过来的日军侦察尖兵。八仙山的空中每到中午便飞来两架东北军的“鹈鹕”中型运输机,给地面上的工兵和民工空投食物。此时天已入黑,江堤上亮起了一堆堆篝火和一道道手电筒灯光,军民们在潺潺江水的流动声里和浮动在云层中月光的照耀下仍然在全力苦干着。
八仙山濒临金沙江面的石崖上昂然雄立着一座背南面北、高三十二米多的巨型石佛,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八仙山石佛是全国第一、世界第三的立佛(仅次于阿富汗巴米扬的两尊巨型立佛,不过那两尊后来被塔利班用大炮轰掉了),也是龙华镇的著名胜地,在石佛附近还有一座小型的诸葛武侯祠。此时东北军工兵团团长郑金山中校(此人曾经奉龙云峰命令炸掉辽阳城墙,活埋了两千多日军)和当地川军县防民团团长苗大田两人正在祠堂内静静等待着来自上峰的炸堤命令。
“一共是二十个填药室,每两个之间相隔五十公尺,挖掘方向由大堤内侧向金沙江江床底部平行掘进。决口设计为外宽内窄,呈‘v’字形。预计掘至江底,决口可宽至十公尺左右。这样放水之际,洪水会从大口入小口出而不断增大压力,更容易冲垮大堤;而且我们选择的此处水段是金沙江的弯曲部,江水冲击力比起直流更加强大,因而对堤坝缺口的破坏也更加大,自然能让毁堤效果事半功倍。
郑团长、苗团长,按照我们现在的进度,还有四个小时工程就全部完工了。一旦炸开,五个小时之内整个龙华镇和屏山城将全部被江水淹没。龙司令和邓司令已经让汽车运输队在镇上准备好了,三个小时后,掘堤部队和民工依序开始分批撤离。”从东北社会建设部工程局直接空运调来的詹专家指点着桌子上的毁堤工程设计图纸最后总结道。
昏暗的油灯火苗下,充当晚饭的两个土豆罐头被扔在桌子上都没有动。毫无睡意和吃饭心思的郑金山、苗大田听完报告都没有吱声,而是一起在闷头抽着烟,一个在抽“工农”一个则在吸旱烟。屋子里面的几名东北军工兵军官和川军民团队长也都沉默着,现场气氛压抑至极。心情极度沉重的他们非常清楚,这江堤一旦爆破炸开,那放出来的滚滚洪水长龙在阻挡日军脚步的同时,也不晓得会吞噬掉多少自己同胞的土地、家园、祖坟和生命。
半晌,苗大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喃喃道:“这、这要淹死多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