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酷暑时节的南京整座城市犹如一个大火炉般沉闷炎热。城内绿草如茵、树繁叶茂,阵阵吹拂来的江风不时给这座江南古都带来徐徐凉意驱逐炽热,但是却掩盖不了正在城内游动的那股肃杀、惶然气氛。一队队军服各异的国军急匆匆行进在大街小巷上;一辆辆标着青天白日军徽的军车和坦克隆隆掀起漫天尘土驶向炮火纷飞的前线;被毒辣辣的阳光映照的刺眼苍白的天空中接连不断呼啸而过一架架喷涂着战斧标志的战斗机和轰炸机。城内市民们脸上浮现着紧张慌乱的神色,排成长龙一样的队伍争相扑向火车站、汽车站和长江渡口,拼命想早日离开这座即将被席卷而来的战火点燃的城市。
人满为患的南京大街上,两辆驶出百子亭唐公馆的军车粗暴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挤开一道小路,车上满载着的一队宪兵怒喝叫骂着为后面的一辆黑色小轿车开路。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执行部主任唐生智身着笔挺的一级陆军上将制服端坐在车内,尽管南京天气七月流火,浑身湿淋淋的汗水让皮肤刺痛难受不已,但是唐生智还是一丝不苟地把全部纽扣都扣上显现出标准的军人风姿。望着外面原本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但此时却陷入一片慌乱的金陵闹市,唐生智的嘴角流出一丝难言的苦笑。
三天前,南京国民政府发表了国军自上海撤退之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从4月1日至7月初共三个月的血雨腥风,淞沪大战终以国军战局失利全面后撤而告终。
上海这一重要屏障的失守,国都南京是唇亡齿寒,基本已经处势如破竹的日军师团和日军战车飞机的威胁下,原本被寄以极大希望的“铁山”防线也是摇摇欲坠,要不是部分国军还在拼死抵抗的话,随时都会土崩瓦解被日军攻破。南京目前的处境可谓是危在旦夕,蒋介石彻底急红眼了,这已经是第三次在中山陵园官邸昭集众人召开最高军事会议了。
车子后面坐着的唐生智感到一阵阵气闷,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滚烫的空气,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脑子里面不由想起了昨晚和川军统帅刘湘上将的私人谈话——
“孟潇兄,你军事造诣之高、战争目光之锐在党国上下都是屈指可数的,这里除了你我之外没有旁人,我想听听你对目前战局和南京能不能守住的真正看法。”唐公馆私人待客室内,前来拜访的刘湘坐定后寒暄了几句,直接开门见山道。
坐在对面的唐生智扶了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愁云:“唉…浦澄兄,那我就斗胆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权当抛砖引玉吧。这上海一失,南京直接不保啊。长江三角洲全是一马平川的原野之地,靠南京的城墙是根本挡不住日军的进攻,顶多只能拖住日军一段时间,将国军各部撤往后方休整做好长久抗击的准备。至于如何守南京,这个确实不大好办啊,前景估计是凶多吉少。依我愚见,可派一个精锐军或者几个主力师守卫一下以阻日军追杀进逼后撤部队之势,从而为国军赢得修生整编和构建下一道防线的宝贵时间。”
刘湘一惊:“按照孟潇兄的意思,南京是肯定守不住了?”
唐生智没有否定,也没有点头,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见他这个表情,刘湘急道:“难道堂堂国都就注定要沦落日寇之手?如果那样,党国在国际上颜面何存?中山先生之灵岂不是要遭日倭践辱?真的就回天无力了吗?孟潇兄!”
唐生智脸上抖动了几下,缓缓扭头目视东北方。刘湘微微一愣,随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唐生智嗟叹道:“日寇染指中原简直是视我党国无人哪!我望遍全国,恐怕也只有张汉卿的东北边防军能够和日寇一拼了!可惜张汉卿多次主动请缨出战,老蒋就是不准他出关,要不是上海战事吃紧,老蒋甚至根本不可能放张学良的空军飞机进来。我敢说,假如东北军出关南下守南京,日本鬼子就是打个一年半载也进不了城内!但是没有兵强马壮的东北军参战,就靠国军那些从上海溃逃下来的残兵败将,能守一个月就谢天谢地喽!”唐生智满脸苦涩。
刘湘脸上也阴云密布:“孟潇兄所言甚是呀!张学良的东北军对老蒋来说是一槟双刃剑,既可以打日本人也可能反过来调头打中央军。这江南八省之地是南京中央系的根基所在,要让老蒋允许别人把手伸进这里真是难比登天哦!唉,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湘唏嘘一下又试探地道:“听老蒋说,好像要准备让你守南京!”
唐生智一愣,显然事先不知道这个事情,他十分意外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义不容辞拼老命了!只是,这个消息浦澄兄是从哪里得知?”
“我也是听张警魄(即张治中)偶然说出的。”刘湘说完后又紧追不舍问道,“你估计南京究竟能守多久?”
这话一下子让唐生智心里发毛,他吞吞吐吐斟酌了半晌才喃喃道:“天晓的。”他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上海丢了,日军大举猛攻南京是肯定的事,南京失守也是早晚的事情。蒋介石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绳索套在自己脖子上,南京守不住,自己自然就给老蒋背黑锅成了“丢失国都”的替罪羊了。一想到这里,唐生智头皮直发麻。
刘湘最后拍了拍唐生智的肩膀,颇同情道:“孟潇兄啊,大家都是党国军人,若你来守南京,我部下川军必将竭尽全力支援你。明天的统帅会议上,你可要注意言辞啊!老蒋这段时间心情特不好,前段日子我在总统府里见到他对着上海的长途电话一口一个‘娘希匹’,陈诚、何应钦、白崇禧、顾祝同、张治中个个都挨过他的臭骂。明天保不住我们都会挨骂,咱俩可不要做出头鸟哦。”他这副兔死狐悲的表情让唐生智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唐主任到!”侍卫官高声报告道。
唐生智向蒋介石官邸门外的警卫军官回个礼,大步跨进眼前这间门槛全国最高的房间内。刚进去就看见军政部行营主任陈诚、参谋总长何应钦、副总长白崇禧、军委会作战组组长刘斐、军委会办公厅主任徐永昌等一干国军高级将领都在,唐生智点点头逐一示意打个招呼,刚刚坐下却发现对面自己坐着一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军官。此人剑眉鹰目、面容冷峻、神情专注,肩膀上只有一颗金星的肩章在这个将星闪耀的屋子里面显得十分突兀。此时的会议现场参与者军衔大多是上将、二级上将和一级上将,连给蒋介石分发文件的两个副官都是中将级别的,这个年轻的少将能出席这个最高军事会议显然不可貌相,肯定很有来头的。唐生智注意到他穿着的是和周围满目黄棕色中央军军服截然不同的仿德式深灰色军服,胸前的铭牌上是一行工整的宋体字-“中国国民革命军东北边防军”。唐生智吃了一惊,轻声问旁边的徐永昌上将:“次宸老弟,那位是谁?”
徐永昌也不敢大声说话,低低回答道:“东北边防军副总参谋长兼第一〇一装甲师师长龙云峰,奉张学良命令来的。”说着,徐永昌又自言自语道,“希望他能带来什么退敌的良策。”
正襟危坐在狭长的会议桌最上端的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脸色阴沉似铁,致使会议室内众人都不敢出言发声,空气沉静的几乎凝固。连日来,蒋介石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日本人咄咄逼人吞下了上海,继而贪心不足觊觎南京,兵临城下是早晚的事情,这已经让蒋介石坐立难安了,最让蒋介石气恼的是他十分抱以希望的“国联”和美苏英法等“国际友邦”的态度都让他大失所望。7月1日在布鲁塞尔召开的苏、美、英、法、德、意、比、荷、中、日十国公约会议上,各国一开始就直接否定了德国提出的集体制裁日本的方案,商谈了几天,最后国联就发表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公告:“与会各国代表,现仍相信如中日两国允予停止敌对行动,俾给予试行擀旋之机会,则成功未始无望。”
在上海越战越尝到甜头的日本政府根本懒得理睬这份低三下四的宣言,继续变本加厉向上海增兵。而蒋介石最满心希望出面调停的苏、美、英、法四大国居然也在日本人面前谨小慎微,都不愿把自己卷入中日之间的战争漩涡中。由于中央军那点空军家底在淞沪空战中损失极大,国府便向英国和美国买飞机,堂堂大英帝国迫于日本政府在国际上的压力居然只敢卖给中国数量不超过三十架的飞机,而且都拆掉了机枪和航炮;美国政府蛇鼠两端,一边偷偷摸摸把一些老旧的波音飞机零件高价卖给中国,同时又在世界上向日本政府宣告保证绝不用飞机和轮船把武器装备卖给中国;法国和苏联的态度都差不多,在中国需要帮助的时候一个个装聋作哑,还争先恐后把自己国家在国民政府内的军事顾问统统撤走。甚至中日江阴血战的时候,日机误炸了数艘美国和英国的轮船军舰,美英两国居然继续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更加让日本有恃无恐。这一切都让蒋介石指望日本人过于放肆把美英惹急,好让美英和日本打起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只有德国、意大利两国比较强硬一点,当然蒋介石也清楚的很,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完全是看在张学良的面子上才帮自己的。
“娘希匹!这算什么朋友!”想到这些,蒋介石一肚子怒气。堂堂中央军空军力量现在居然大部分全是东北边防军的支援飞机;中央嫡系的张治中第5军、胡宗南第1军、陈诚的第18军和第十九路军等部队放眼望去,满目都是东北支援的武器装备和身穿灰色东北军服的东北军械教官和顾问,这让蒋介石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涌动起来,他深深感觉到张学良东北奉系的势力和影响力已经开始蔓延进了这些中央军的嫡系部队内。驱狼吞虎,最终又引狼入室。这就是蒋介石目前仅次于日寇入侵的最大担忧。
此刻最高统帅会议上,在座的各国军将领都是久经沙场深谙战事,基本早把蒋介石开会的目的猜到一大半了:上海一失,南京朝不保夕,是弃是守,老蒋举棋不定。但是谁也猜不到老蒋全部的真实想法,加上老蒋那张阴云密布晦气浓厚的脸,众人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发言。
屋子里难堪地沉默了足足五分钟。手中无兵权但是年轻气盛的刘斐中将实在忍不住会场上死沉沉的气氛,首先站起发言道:“委座,请恕我斗胆直言!我认为国军面临的今天这个不利局面究其根本原因是由于没有坚持张副总司令和蒋校长(指国民党陆军大学校长蒋百里)二人不谋而合所提出的‘消耗持久战’的战略计划。日军陆海军联合并拥有航空力量的强大支援,而国军却以己之短击彼之长顽固在长江三角洲地带与之硬拼死缠,结果自然损失惨重。倘若我们当初能够认真听取张副总司令的意见,那么国军完全可以避日寇之锋芒而节省大量的军力拱卫国都并继续与之纠战。张副总司令当初还断言国际联盟和十国公约都是墙头草,现在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些西方帝国主义列强根本靠不住!我们却把战略做了政略的牺牲品。我们不该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要从全局战略上着眼,把日军主力诱入内地使其深陷山川河流等不利其机械化部队施展的地形,同日寇展开全面的持久消耗战。日军在局部战役上可以取的胜利,但是在持久战的全局上必然被我国拖垮。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可以用五个中国人拼一个日本人;日军攻城略地,假如占领一座城镇要用一千人守卫,那么日军的兵力就会随着战争的推移而分散了。我们拖也能把日本人拖死,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中国……”
刘斐口若悬河讲了十多分钟,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但是却让蒋介石的脸拉的更长了,脸色也更黑了。刘斐话中一口一个“张副总司令怎么说怎么说”,这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因为蒋介石没有听张学良的正确策略而丢失了上海,怎么不让蒋介石恼火。他打断了在心里已经怀疑被是不是被张学良收买了的刘斐的话,不耐烦道:“好了!这些都是国军在上海战事上失利的分析,暂且不是重点不论。我现在想问问诸位的是,南京究竟要不要守?如何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