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骠骑大将军愤怒地指出自己所不认同的地方之时,陆锦忽然站了出来,神色淡然的对上了骠骑将军。
而这个场面,在所有人眼中是何其相似!众臣心中默默的想起了自从陆锦出现以来至今,每每在这样的大场合之中的表现,无疑不像现在这样淡定自若,胸有成竹,如果说从前大家还傻乎乎的觉得自己有足够的道理来理论,那么现在大家只能默默的为骠骑大将军点蜡……
别说了,多说多心塞……
身为战场上的热血男儿,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大男子主义,而常年处在气候严寒的西北地区骠骑大将军,更是大男子主义中的战斗机,面对女人,骠骑将军觉得她们就应当是在男人出征之时,打理着家中的一切事宜,不需要男人为家中的事情有一丝一毫的烦忧,在男人凯旋之时,温柔体贴的迎接。
可如今,这女人非但没有在家相夫教子,更是成为了国子监的博士,整日对着一群年纪相仿,甚至长她几岁的少年,处处抛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现在这个女人更是胆敢出来说话,骠骑将军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
陆锦自然是不在意骠骑大将军的脸色如何,她只是理了理衣裳的袖子,缓缓迈出一步,望向下方一群年轻的学生,淡淡道:“将军久居沙场,将所有带有竞争性的赛事都看做一场战争,不自觉得以战争的眼光看待一切,那这日子还要怎么安生?今日本就不是一场战争,将军又以为,这里有多少人往后会成为大陈战场上的英豪?他们也许没有办法用血肉之躯守护大陈疆土,但谁又说,唯有血肉之躯,能守护自己的家园呢?”
“退一万步,将军想要说战争,咱们就说战争。将军所以为的战争,是以血肉相拼的绝对胜利,可是国子监生却不费一兵一卒,甚至算得上是轻而易举的得到属于他们的胜利,难道将军当真无法从这里面看出来些什么吗?”
骠骑大将军脸色铁青,可他并不傻,也不知道皇帝和这些大臣们究竟是着了什么道,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下这般张扬跋扈,说话不注意分寸,毫不谦让,竟然没有人去辩驳她!?再来,骠骑将军与傅时旋一直以来尚且算的上多年相交的好友,同是为了大陈安慰浴血奋战,总有几分惺惺相惜。大将军自认为对傅时旋有几分了解,可是如今连傅时旋这样刚正不阿的大陈男儿,对自己的儿媳妇竟然也能纵容至此么!?
大将军深深的舒了一口气,看在老朋友和皇帝的面子上,他姑且来听听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
“陆博士觉得,本将应当看出什么?”
骠骑将军忽然一转态度,让许多人都不由自主的望向陆锦。
陆锦面向大将军,神色淡然,声音沉稳:“众所周知,将军所领的常胜军,骁勇善战。不仅仅是因为战术高超,更是因为将军所带领的军队,一个个都是不畏生死,敢于为国家献出生命的英雄。我曾听闻,当年西北敌军违背两国公约,公然发动战争,因为陈国毫无防备,使得将军不得不带领将士们背水一战。那一战中,让常胜军威名远播。”
陆锦的一番夸赞,像是一颗甜滋滋的糖,更像是捋顺老虎毛的柔软之手,让骠骑大将军不免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如果说他这一生尚且有什么值得骄傲,那必然是手下的一众将士。
“但是……”
陆锦忽然一个转折,气氛发生了改变。
“将士英勇是一回事,领帅是否爱惜这些难能可贵的将士,珍惜他们的生命,又是另外一回事。的确,倘若没有将军,也许不会有这样出色的军人们,但是他们的生命同样可贵。将军一直强调,上了战场就要豁出命的来拼,要用敌人的鲜血灌注他们的成功丰碑,将军眼中认为的胜利,就是血腥的厮杀,绝对的制服。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将军并不重视他们是否遗憾的死去,只重视他们是否骄傲的活着?”
周围传来了一片唏嘘,就连骠骑将军自己都脸色一变:“你……你什么意思?”
虞衡和公主都微微蹙起眉头,两人皆未发话。
陆锦淡淡一笑:“将军见谅,阿锦不是什么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只是很好奇,将军是否真的爱惜您的将士呢?”
一边旁听的众人心中的小人都在夸夸的流汗。陆锦太阴了,骠骑将军不过是质疑国子监所谓的获胜不过是投机取巧,根本算不得数,陆锦三言两语,就指出骠骑将军脑子一根筋,满眼杀戮,认为手下的将士就应该一上战场就抱着不死不休的念头,要用真正的鲜血见证光荣的胜利,不爱惜将士生命,不懂得为他们着想!要知道,若是让将士觉得主帅都不爱惜他们,那是极其令人寒心的!
陆锦望向还立在下头的学生们和将士们,眼中露出了几分莫名的柔和:“我曾看过一本书,书上头说,在更早以前,人还不是人,只是一群连语言都混乱的野人之时,所有的交战,都是以肉、搏肉,茹毛饮血,可他们依旧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着生存的环境。而后,人渐渐的变得聪明,而人与动物的最根本区别,就在于他们是否会使用工具。从最原始的肉、搏,到之后的工具出现,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更是一种进步。如今,梁国已经在战争中不惜血本用上残忍的战车作为杀戮的工具,将军以为是什么原因?”
骠骑大将军的眉头紧锁,厚唇紧抿,没有说话。
陆锦勾唇一笑:“因为钱没了,还能想法子再弄到,可是那些珍贵的英勇战士,那些聪慧的工匠智者一旦没了,只怕再难寻到一模一样的。打仗本就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但是梁国君主愿意以更多的财力来换取更少的人员伤亡,背水一战。”
“将军的常胜军,令人闻风丧胆。每一个人,一旦面临着稍微有一丝战争味道的局面,就要拿出用命来拼的劲头应对,究竟是真的退无可退,还是因为根本不懂变通?”陆锦转过头看了看大将军,不急不缓道:“我在国子监中做工学博士的时间不长,但是今日,我的学生能做出这样的成果,令我十分的吃惊和意外。我不否认将军的意思,他们的确投机取巧,钻了我话中的空子。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我方才觉得,我的学生若真的孤注一掷的将这一次的对战当做了肉、搏相拼,反倒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我觉得他们做的很好,作为国子监的学生,他们已经发挥到了极致,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方法。将军,育才固然重要,但惜才,同样不可或缺。”
“你胡说!”
陆锦的话音刚落,下方已经有将士胆敢在这种重要任务齐聚的场合大声反驳,他们不愧是骠骑大将军收下的常胜军,只见最早被傅承宣按着“抹脖子”的那人神情肃穆的看着陆锦,朗声道:“我等甘愿跟着将军!身为大臣男儿,为国家抛头颅撒热血是分内之事!夫子所谓的爱才惜才,才是贪生怕死的姿态!将军从未亏待过我们!在战场上,我们收什么苦,将军同样受什么苦,将军与我们同吃同住,并非是将军叫我们去死,是我们自愿!”
第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其他士兵也接二连三的开始表态。
一个军心稳定的军队,是不容许任何人质疑自己的主帅的。
兵将之间,需得有绝对的信任。
有时候,集体的感觉十分的微妙。就好比在平日里,大家从怕工学到爱工学,从惧陆锦到敬陆锦,那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需要一些契机,需要潜移默化的改变。
但是此刻,当阵营如此明显,当派别如此明显的时刻,国子监生不自觉得就和自己的夫子站在了一起。那是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从未意识到,但是到了这个时刻,忽然就出现的感觉!将士们不允许自己的主帅被质疑,学生们难道就能接受自己的老师被否定吗!?
周越第一个站出来:“夫子对学生的栽培之心,学生不胜感激。学生更是因为夫子的爱才惜才之心感动不已!今日若是常胜军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学生周越愿意认输!但并非是因为学生贪生怕死不敢与常胜军真刀真枪的较量,学生乃一界书生,自认为没有常胜军的孔武有力,即便对阵也是败阵。但学生必然会竭尽全力向夫子学习!他日必然造出比常胜军厉害百倍的武器,护卫大陈疆土!”
最后几个字,周越说的铿锵有力!
那就像是一种誓言,一种承诺。那声音,那言语,像是一把火,点燃每个学生心中的斗志。那一刻,将近三百的学生在片刻的呆愣后,竟然整齐划一的神情肃穆,望向陆锦,片刻后,不约而同的对着陆锦施了一礼,异口同声的震动了整个城西校场——
“学生愿意认输!往后竭尽全力向夫子学习,必造出比常胜军厉害百倍的武器,护卫大陈疆土!”
护卫大陈国土——
大陈国土——
声音在回荡,仿佛永不停息。
这近乎三百的六堂学子中,有许多博士赞不离口的精英才干,有成绩平平的碌碌庸人,有插科打诨的学堂霸王,可是此刻,他们成为了同样一种人。
这样的场面,已经无需过多的语言描述。上至皇帝虞衡,下至一身红彤的常胜军,无疑不被这群年轻的学子们震慑到了。虞衡的眼神中,闪过了几乎可以称之为震惊的光芒。他神色复杂的看一看下面的学生,又看了看那场中的四辆战车,最后,目光落在了一身华服的陆锦身上。
有此门生,人生自当无憾。
而同一时刻,看台之上的陆锦,竟然无声的红了眼。
整个马场中寂静无声,国子监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这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成了一个死局,不知道谁会出声来打破这个局面。
然而下一刻,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打破了沉默。
“学生们打的很好。是常胜军……输了。”
所有人几乎都同时望向了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骠骑大将军。而此刻,那位西北战场的英雄人物,竟然露出了那样的神情。他看着那些学生,眼神极其复杂,看着自己的士兵,却带着歉意和惋惜。
人活得太久,就会按照一种既定的模式来做事。一次次的胜利,会让人觉得所用的方法是一种不会被质疑,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方法。他近乎是将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常胜军之上,他看着他们一个个成才,一个个骁勇善战。起初,她的确会因为战士的战死而悲痛不已。
可是当战争日渐频发,当手下的战士死的越来越多,堆积的胜利丰碑也越来越高的时候,他忘记了悲伤。
他将悲伤当做了骄傲。他近乎执着的认为,死在战场上,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