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想,真是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跟叶湛搞在一起时,他还觉得难受,可现在她有可能已经死了,他却出奇的平静。他想,或许他还没有接受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的确无法接受。
他想,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他会被她困上一辈子。
她大概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用死来报复他,让他终生不得解脱,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回到天阙城,去见青冥帮的帮主,以十万两白银作酬劳,请这个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帮他找人。
青冥帮的人顺着断崖下的盈河,往四面八方散去。
他留在太平城,住在她家里,等消息。
他开始做梦,每晚都会梦到她。庭院深深,春月如水,她站在那棵紫桐树下,笑着问他有没有想她。桐花香素雅缠绵,萦绕进他的鼻息,一如她让他刻骨铭心。他说想了,很想很想,又问她在哪里,他去找她。桐花开得热烈,她却只是望着他微笑,并不说话,像幅渺远的画似的。
醒来后,他总要出去走会儿,庭院深深,他从二月走到四月,院子里的那棵紫桐树才开了花,他坐在亭子里,把搁在心口的那缕青丝拿出来,缠在手上。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怎么办,他总不能殉情吧。当年那么大的污名砸下来,把二十七岁的他砸得头晕转向,又累及家族和师门,被万人唾骂,他也没想过要死,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女人殉情,简直太可笑了,他可不能这样。他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能接受最好,太痛苦的话,就算了,他找个高人给他配副药,喝下去把她忘掉。反正她也死了,他记不记得她,不重要。
有个这个打算之后,日子就好过了一点。他总在想,他是殉情的意愿强烈,还是吃药忘掉的意愿强烈?他总在疑惑,他对她应该没有到这个程度吧?可为什么会这个方向想呢?大约是觉得如果他死了,她说不定会给他殉情。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她那样义无反顾的爱他,他也得这样回报她,才算得上公平。
他把自己殉情的意愿转化成了士为知己者死,这样听起来就好听多了。
剑客们的自尊心,可以在决斗中死去,可以为知己死,可以为名誉而死,这些都能传为佳话,就是不能为女人去死,好像为女人而死,就会显得骨头软似的。
他为她殉情,也不能说是殉情,得给自己找个借口,否则不等别人笑掉大牙,他自己就要骂自己没出息,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
六月上旬时,青冥帮传消息到太平城,说找到了,在夏国都城的万花楼做打手,没缺胳膊没少腿,好得很。他反复确认,青冥帮的信使说错不了,他们拿着画像,请救起她的那艘船上的艄公和舵手甚至连随行的大夫都挨个确认了,并且还去万花楼找姑娘打听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因为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外出了,不在安陵城,他们没办法亲自确认,所以就先传信回来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会这样命大。可他想,她既然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他?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瞒着她跟慧娘长得像这件事,又瞒着她自己的身份,她难道不应该回来砍他几剑,再跟他恩断义绝吗?还是已经心灰意冷到懒得搭理他了?
他还没想完这件事呢,青冥帮的信使又说,虽然人没事,但听船上的老大夫说,跌下断崖的时候,可能摔到了脑子,摔丢了几年的记忆,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养一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
他松了口气,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跟着青冥帮的信使去了安陵城,又亲自问了一遍老大夫,老大夫事无巨细,把能想起来的全跟他说了,他这才敢相信,的的确确就是她。
他在万花楼对面的青楼里待了几天,每天就坐在窗边,盯着万花楼的动静。
三日之后的一个下午,一辆马车从巷口驶过来,在万花楼门前停下,一群姑娘轰地一声围上来。
马车上先下来了一男一女,接着下来一个穿一身劲装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很快就被姑娘们围住了,可他还是看清了。
确确实实是她。
相识不过短短的一年多,她让他尝尽了人去楼空的滋味。
他站在窗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那些姑娘抱着她一人亲了一口,把她亲的满脸都是口红印子。
她以前不怎么穿红色,穿一次就很惊人,那次她带着叶湛去找他,一身的红,浓烈的像是要溢出来,如同她给他的那样,浓烈的要溢出来了。
原以为她喜欢清清淡淡,看来不是,是故意把自己整得清淡了一些,淡得像不存在一样,原以为能躲过那些人,最后还是被找上门去。
他从窗边走开,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了下去。
十成里,她只有一成活下来的机会,可她活下来了,活着好好的,这是命运给他最大的奖赏,他突然决定原谅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不再为难她。
第七十五章 卫庄番外(2)
在清远寺认出她, 除了因为她跟慧娘的两、三分相似之外, 还因为她的绿色夜行衣。
慧娘说她们家的孩子都这样,分不清黑色和绿色。
她穿着烟白色的裙子, 立在寺院中那片棠棣旁,眼却一直跟着平昌府的那两个门客身上。
他隔着一段花丛细细的打量他,修长纤细, 亭亭玉立, 让他想起了老庭院的一株植物,那植物常年见不到阳光,摸上去会有沁心的凉意, 也会有植物的清香,但是因为满庭只有一株,所以格外打眼,总让人忍不住折了去。
他打量的目光没有丝毫掩饰, 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目光。眼神接触,她甚至还礼貌的朝他颔首,然后再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平昌府的那两个门客一直在寺院转悠, 她就一直跟着,他也跟着。
那两个门客准备下山时, 她终于决定出手了,这次她不跟在门客后面了, 而是越过门客,走在了他们前面。
一副背影就足以让男人产生怜香惜玉之心。
她在前面崴了脚,摇摇欲坠的孱弱模样, 后面两个门客见状立刻上前去扶。
他们扶着她在石阶道旁的石头上坐下,她坐下时,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他。
这个眼神像一种无心的示意,也像是一种有心的挑战,于是他走了上去。
近距离细看,发现她跟慧娘并没有很像,他更愿意把那种像解释为家族的余痕,因为当年他找到练海时,那孩子才十一岁,他在练海脸上也看到了这种相似。
他背她下山去,他在她面前蹲下,她俯身上来,她身上果然有植物的香气,却没有植物凉意,身体很软也很暖,覆过来时,还压着声音,在他耳边柔柔的说了句,那就有劳了。
他心神一荡,荡得差点站不起来。
那是他在沛国待的第五年,五年了无生趣的日子,终结在了这句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