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莞尔。
皇帝则是不偏不倚,耐心等待锦衣卫协理刑部查实的结果。
在这期间,黎兆先与侯尚书联袂举荐程询到兵部当差。
侯尚书举荐的态度诚恳,理由充足,意思是把程询平调过去就成。
黎兆先却是狮子大开口,跟皇帝说,不如给程知行侍郎头衔,他担得起。
皇帝被黎兆先引得笑了一阵子,说二十二岁的三品侍郎,朕倒是给的起,但总得等他干出点儿名堂的时候再说,眼下只能照着侯尚书的意思来。
得了这样的结果,黎兆先没什么不满意的,转头一本正经地跟皇帝说自己的事:他不想再做禁军统领,想去工部,因为这两年迷上了修路搭桥、建造宫殿、修缮寺庙这一类的差事。
皇帝好半晌不说话,随后一摆手,让他滚出御书房凉快着去,心里直怀疑这人真要疯了。
黎兆先也不着急,何时与皇帝坐在一起说话,就磨烦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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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端午节前夕,程询收到了父亲远游之后的第一封家书。
程清远在信中只说自己在外安好,最近几个月会留在武夷山下。
父亲定是听说了江南士林对自己和他的弹劾,才送信回来,报出自己所在何处。到底是担心他年轻气盛应对不当吧,觉得可能要回来接受锦衣卫和刑部的盘问。
程询对着寥寥数语看了好一阵子,随后转交母亲过目。
程夫人看过信,神色淡淡的说,安好就好,是否回信,你看着办吧。
程询称是,他给天赐、修衡画过一些画像,这次挑选出两张,又唤修衡、二弟、三弟写封信。至于他,还是少跟父亲说话的好,不管说什么,父亲怕是都懒得看。
修衡并没忘记自己的程祖父,闻讯后很兴奋,晚间连课都不肯上了,认认真真地写信。第二日一大早,交给程询足足六页用行楷写的信。
程询讶然失笑,“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你变成了话痨。”
“哪儿多呀,不是太久没见了吗?我好多事,祖父都不知道。”修衡背着小手,认真地说,“我已经省着说了呀,怕信太厚,有人笑话。要不是为这个,我可以写十几页。”
程询哈哈大笑,转手取出一个信封,教修衡自己动手封起来。
程谨、程译的信件,也都写了好几页。他们知道,父亲和长兄拧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尽释前嫌,长兄不大可能长篇累牍地跟父亲细说这两年的事,但是他们可以代劳,让父亲知道,他的长子仍是最出色的,他们别的不成,尽力帮衬兄长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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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程询每日一道折子送到内阁,每道折子弹劾一个出自江南士林的言官或杨阁老以前的党羽,且都是有理有据。
持续九天之后,三名官员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六名随时接受锦衣卫的盘问。
这阵仗,久经风雨如柳阁老、付大学士,看着都心里发毛: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他程知行这回未免太彪悍了些——完全是单枪匹马横扫一大片的势头。
二人与皇帝议事之后,说起这些,并不掩饰私心里的想法。
皇帝却是喜闻乐见,“与其绕个弯子让同僚、亲友代替自己上折子,倒不如这样光明磊落行事——众所周知,江南士林盼着程家父子死无葬身之处,他再窝窝囊囊的,朕就第一个瞧不起。”
柳阁老和付大学士啼笑皆非,心说这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念一想,便觉得这帝王也是少见的彪悍:程知行参一个,他就收拾一个,君臣两个不知道多默契。
乐于做老好人的性子使然,付大学士小声嘀咕:“还是悠着点儿的好,年纪轻轻,一下子开罪了这么多官员,锋芒太过,总归是不好。”
“要都跟付大学士似的,朕不出三十就要急白了头。”皇帝笑微微地调侃了这位老臣一句,随后道,“先帝在位后期,精力不足之故,最怕官场上起风浪,大家伙儿都顺着他,挺多事儿都成了糊涂账。结果就是埋下了诸多内忧外患,战事连连。眼下朕不会着意拿两朝臣子开刀,可前提是两朝臣子别伸出脖子让朕砍他的脑袋。”
语气平平静静,甚至是温和的,付大学士却觉得杀气满满。
皇帝继续道:“朕正在琢磨一个事儿,想交给程知行。且看看他在兵部的情形,好的话,明年就下旨,让他继续给朕得罪人去。两位先生记下,帮朕留意些。”
柳阁老和付大学士齐声称是,随后,前者笑问:“这回,皇上又想把程知行安排到何处?”是想事先摸摸底。
皇帝笑开来,并不肯说透:“除了上阵杀敌,朕瞧着把他扔到哪儿都行。”停一停,问起董志和,“他有没有跟着凑热闹,踩程知行一脚?”
柳阁老摇头,“回皇上,没有。他在户部的情形不错,稳扎稳打。”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好。”
至盛夏,钱国风的罪名越查越多,皇帝一个不高兴,命锦衣卫把人关进了诏狱。
没几日,钱国风招认与尹希素有银钱往来,自己名下的一些产业,尹希都是入干股分红利。
皇帝历数这两年收到的尹希弹劾武官、文臣的折子,愈发的气儿不顺,加之尹希弹劾程清远的那些事情都是无从考据,倒是引得相关的京官、地方官愤怒起来,隔三差五上折子数落都察院那帮言官只知道捕风捉影、小事化大,委实叫老老实实做官的人心寒。
真冤枉的,没几个——皇帝心知肚明,却也清楚,程清远就跟杨阁老一样,致仕前后,已经把先前的烂帐抹平,给自身也给他和先帝保住了颜面。
他只是没想到,以尹希为首的那些人怎么会那么蠢——程家这边毫发无伤,他们却已到了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地步。
要都是这种资质的话,能让他拿来磨练程询、董志和的臣子,能有几个?杨阁老当初是怎么调/教党羽、同乡的?——想到这一点,他就不自主地迁怒到了杨阁老头上。
没错,对曾用辞官威胁他的杨阁老,这辈子恐怕都要想起来就膈应、恼恨。他是记仇的帝王。
比起杨阁老,程清远就争气多了:有个好儿子,辞官之后,党羽旧部都恨不得躲着程询走,把父子之间无形的那个界限划分的清清楚楚。终究是明智的,要不然,程询就要成为与他同病相怜的人:既要给父亲收拾烂摊子,还要尽心竭力地走好自己的路,谋取能够实现抱负的好光景。
是因着杨阁老的缘故,皇帝对尹希等人生出了戏谑之心:把这些人晾了起来,有意瞧着他们起急、诚惶诚恐。
尹希等人煎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方设法要与宫里正得宠的李氏搭上话,却没想到,这等行径恰好踩了线。
皇帝怒了,当即命锦衣卫把尹希关进诏狱,动刑讯问。
没几日,尹希死在诏狱,皇帝轻描淡写地给他安排了个畏罪自尽的名头。
李氏听说了前前后后这些事,彻底被他弄懵了:瞧着他对黎兆先、程询、唐栩和首辅次辅,就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待臣子如友人、长辈,瞧着他对江南士林的人,则完全是无情冷酷的帝王,一个臣子死了,于他不过小事——这得是多恨江南士林的人啊?看到这些,再想想自己的出身,她就觉得,自己和娘家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不出头最好,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