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悦失声了会儿, 才道:“我不添乱, 阿嬷允我在这陪着罢。”
文夫人叹, 却也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分给她了。
这位外祖母素来雍容优雅,阿悦第一次见她时就为她的从容风姿所摂,这时候一注意,才发现她原本乌黑的发竟然不知何时多了好些银丝,鬓角亦悄悄爬上些许皱纹。
阿悦鼻头一酸,懊恼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她明明都知道的,知道大舅舅和外祖父会早早过世,知道这两年会发生许多事。可无论她怎么做,努力改变或不动不变,命运好似无动于衷,依旧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运行。也许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够变化,可死亡这等大事即使能推迟一个月,两个月……最终的结果还是无法避免。
她也会在二十岁那年,早早离去吗?
阿悦恍惚,忽然感到一阵自心底油然生出的寒意,殿内嘈杂,她的耳畔却仿佛听见屋外的簌簌落雪和透骨的寒风,那股冷意从脚底钻入,沁入每根骨髓、每一丝骨缝,叫人浑身打颤。
莲女在一刻钟后才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一摸她的手,瞬间惊叫出声,“翁主,你手怎的这么冰!”
是啊,怎么这么冷。
阿悦拉住了莲女的手,声音微不可闻,“不要打搅太医了,我喝杯热水就好。”
捧了茶盏,她尽量使自己安静而乖巧地坐在凳上,不去急躁地给人添乱,也希冀于能等到一个好消息。
太医却凝重又肃然道:“陛下这次……臣等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这次陛下虽说与饮酒有关,但也不能说全然是那几杯酒所致……”
阿悦和文夫人认真听着,太医说他们前期完全没发觉,原来陛下体内藏了一种毒,这毒厚积而薄发,也不知是何时点点滴滴渗入到体内。本来应该再潜伏一段时日再发作,可这次因为酒,毒性就提前一并发了出来,才导致陛下突然昏迷。
太医又道,这毒并不霸道,属润物无声日积月累型,食药皆有毒性,不排除是因为饮食不当而引起的,但也有可能是有心人利用这点,特意给陛下下毒。
听到这儿,阿悦看见文夫人眉头紧锁,知道她内心亦有震惊。这个皇宫不能说铁通一个,但这寝宫绝对是在帝后二人的把持下,就算有几个别有用心探消息的人,身份在他们眼中也都是几近透明,有谁能在这种环境下渗透而入,给一国之君下毒?
最重要的是,魏琏和魏昭对父亲/祖父都十分孝顺,就算两人都有登位的心思,也绝不会想到这种最下乘的方法,是以在这之前,从没人想过竟会有人对魏蛟下手。
身份上,的确是这二人最为便利,情理中,却又属他们最不可能。
如果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希望魏蛟早些离世呢?
阿悦第一反应想到了傅氏,她相信外祖母也是如此。
文夫人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可身形随之摇晃一下,阿悦意识到什么立刻扶住她。
太医大惊,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大跨步而来,三指搭在文夫人脉上,“皇后体内竟也有同样的毒!”
但文夫人已经听不大清他说的甚么,只紧紧抓住了阿悦的手,“阿悦……莫要告诉其他人,谁都不行,包括你两个舅舅。”
后面的话微若蚊呐,如果不是阿悦一直侧耳,根本不知文夫人会交待这句,她竟是连魏柏和魏锦都不放心。
“阿嬷……”阿悦同样抓紧了文夫人的手,心中有一瞬间的惧怕。
这两位长辈无疑是这个皇宫的支柱,眼下竟相继倒去,偌大的重担,好似瞬间都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太医心有不忍,低声道:“翁主放心,臣等绝不会离宫半步,尽快研制出解药让皇后醒来,在这之前……还要翁主多多担待了。”
众所周知,这位小翁主聪慧又极受宠爱,可她毕竟年岁小,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但如今,已经无人能顾及她的年纪了。
文夫人这一倒,殿中更乱,好在因着之前的吩咐,倒没有大声喧闹之辈。芸娘趁其他人都去照看帝后,眼疾手快地给阿悦悄悄递去令牌,“翁主,这是……这是娘娘的令牌,若有要事,用它使人去做便可。”
芸娘心中亦惶惶不安,可看着眼前小小的翁主,那阵不安无论如何也不忍影响她,最终道:“翁主千万莫怕,娘娘定能很早醒来的。”
“……好。”阿悦轻轻应了声,仍带稚气的声音很快消散在空中,她不自觉握住了令牌。
莲女心疼地看着她,并不觉得小翁主能做甚么,除了在这等候消息,不让人出门,还能怎么样呢?
她瞟了眼天色,迟疑道:“翁主,既是不能让人知晓,现下的时辰……是不是该传晚膳了?”
阿悦这才回过神般,跟着看了看天,“……嗯,就说、说陛下和皇后没甚么食欲,煮几碗面罢,待会儿你和慧奴几人去吃了,再让人收拾碗筷。”
她的声音微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阿悦说罢,似乎想走去哪儿,抬脚的瞬间又愣住,半晌才意识到,表兄魏昭此时根本不在宫中。
往日,她在宫中根本没有甚么需要担忧,因为一切自有外祖父母和魏昭为她想好准备好。谁能想到一夕之间,魏昭离宫,两位又突然倒地,她竟会有无人可靠的这一日。
阿悦不是没想过王氏和魏显等人,可王氏柔弱不经吓,魏显更是少年冲动,容易鲁莽行事。以他的性情,指不定就要立刻去找那两位叔父,这就与文夫人的嘱咐相违背。
文夫人不放心魏锦,阿悦很理解,她不大明白为什么连魏柏也不能告诉。但文夫人既然这么交待了,就自有她的道理,阿悦也不欲多生事端。
无意识地来回走动几下,待阿悦重新坐回位上,才惊觉外面已经是夜幕沉沉。
轩窗未掩,眺眼望去,还能望见灯火下树影丛丛,被风一吹犹如张牙舞爪的幽魂,在寒夜中肆意游荡,意图恐吓住每个撞见的路人。
阿悦定定望了会儿,突然站起身。
莲女吓了一跳,“……翁主,怎么?”
阿悦不答,抿着唇绕过帘子飞快走去书房。
魏蛟已经有几日未上朝了,再多几日也无妨。但他每日依然会让人收奏折来批阅,在第二日清晨时让侍官下发给百官。
如果明日奏折不发下去,定会有人猜测他的病情。
能让人代笔批奏折,说明精神尚好,病得不算十分重。但如果一国之君病得连话都说不了,不免会让有些人心思浮动。
让人寻来高凳,阿悦坐在了书案前,面对的是堆了两叠高的奏章。
幸而她平时都有跟着魏蛟,看他处理政务,代他批字,不然此时还真不知要如何下手。
不过,代笔是一回事,真正自己想又是另一回事。批过几道家长里短的奏章,再看向那些汇报财政动乱等大事的折子,阿悦头痛起来。
她看得懂意思,按照自己的思维也有回答的思路,但她毕竟没有真正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清楚这其中的人情关系,并不知道一个皇帝会如何去处置这件事。如果她冒冒然批了,反倒被人看出不对劲就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