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蛟瞪眼,“这成什么体统!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赖在阿翁榻上!快快快,快回去。”
他催促着赶人,阿悦却不动不语静静看来,顷刻间魏蛟就溃不成军,又商量着好声道:“阿翁着实睡不着……”
这确实是个问题,阿悦近来也时常难以入眠,因她总担心自己梦见外祖父突然逝世的场景,即便难得沉睡了会儿,转瞬也会倏得醒来。
醒来后,便忍不住来看一眼。
阿悦道:“我给阿翁读书罢。”
魏蛟还要拒绝,可看了看就不由笑起来,“当阿翁是你旭表兄那般大么?”
如此说着,他边给阿悦让出了更好的位置,顺手拨弄了灯芯。
登上帝位这几年,魏蛟气势与性情气势都变化不少,唯一恒久不变的,约莫是他对文夫人的爱重与对儿孙的呵护。
随手拾了本书,阿悦翻了几页开始轻读。她口齿清晰、声音清脆,相较三年前的稚嫩,如今已有了不少的进步,明明灯火下,小巧的侧颜初显清丽,倒是和她母亲愈发相像了。
魏蛟心中感慨,读的甚么没听清,却是想起了那件琢磨已久的事:在他百年前,该如何安置好阿悦。
自长子逝后,魏蛟受亲随启发,一直隐隐有把外孙女许给长孙阿昭的想法。
阿昭君子端方,温文尔雅,一旦应下他的嘱托,终其一生都会妥帖照顾阿悦。再者,魏蛟也实在不放心把自己的心肝肉嫁到别家。
当初他倒是信任姜家把女儿嫁了过去,可结果呢?姜霆懦弱,郭氏偏执,竟连个小娘子都无法照看。
可文夫人不赞同这想法,她道两人年岁相差过大,一来耽误阿昭成家立业的年纪,二来恐怕也非阿悦所愿。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切切,简单而纯粹,如何做得了夫妻?
脑中想起夫人那些话,魏蛟越思越不以为然,夫妻之情与亲人之情有分别又如何?他想要的不过是能确保阿悦一生妥当罢了,至于阿悦的意愿,她那般敬爱阿昭,应该也没甚么可反对的。
细思许多,魏蛟本就成形的想法愈发确定,纵然知道以阿昭的年纪有些委屈他,可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心神微松,不由得在阿悦朗朗读书声中半阖眼,进入浅眠。
阿悦声音慢慢低下,小心放了书卷,轻脚下榻准备熄灭几盏灯火。
黑沉的夜,窗棂间隐约透出一个缓步行来的身影,阿悦踏出门一望,正是披风历雪而来的魏昭。
年轻的郎君身形颀长,于松枝雪地间踽踽独行,身披大氅,从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提着灯柄。微光映照出他隽朗容貌,低眸间满是清冷,可一抬首望见阿悦,便瞬间有了温度。
他道:“夜半未眠,便来看看祖父,原来阿悦也睡不着么。”
阿悦颔首,轻声回,“阿翁刚刚睡了。”
“那好。”魏昭微微笑了笑,“我们便去偏殿罢。”
他唤人架了煮锅,放上甜酒酿,“冬夜喝一些,正巧暖身。”
说罢给阿悦先盛一碗,递来时冰凉的指尖相触,阿悦一怔,“阿兄之前不是在寝殿吗?”
“嗯?”魏昭像是略有出神,笑了笑,“琐事所绊,回宫晚了些,梳洗一番后都快到卯时,干脆也无需睡了。”
他的确忙碌得很,身兼数任,连着几日回不了寝宫、一日只食一顿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身形愈见消瘦,因年轻没甚么病痛,只衣衫渐宽,行走间也愈发飘然了。
他道:“那日阿悦提过后,我遣人去彻查月余,宁家郎君身边侍弄笔墨的书童果然身份不寻常,是宁氏私自换下的前朝五皇子。不过,阿兄有些好奇,阿悦是如何知晓的?”
指腹搭在杯沿,阿悦慢声细语,“那日阿兄在和那位郎君说话,我便随口与书童谈了两句,发觉他竟识得松山玉和天马缭绫,才觉得身份有异。”
“原来如此。”魏昭道,“阿悦心细如发,这点我也比不了了。”
至少他曾和宁大郎打过数次交道,就从未发现过这点。
阿悦却不好意思收下这夸赞,她能注意那些全是因为本就知道这人身份有问题,特意问的话而已。
“阿悦近日都做了些甚么?”魏昭喝了杯热酿,“久未得闲,说来都有好些日子没和阿悦说过话了,也不知祖父身体又如何。”
阿悦摇头,“无事,阿兄本来就忙,这些我都知道的。”
魏昭微微一笑,沉静的目光在冬夜中犹如和煦春风,令人倍感舒怀,“那还要麻烦阿悦,将近日一些事都与我说说。”
…………
兄妹二人夜谈间,皇宫另一角的魏琏夫妇也辗转难安。
魏琏公务繁忙,又心系父母身体,所以难寐,张氏却是因为听到的传言而心中隐隐担忧。
再次翻了个身,张氏被夫君一声低斥,“夜半不睡,一直闹的甚么?”
“我闹的甚么,你竟一点不知吗?”张氏忍不住半坐了起来,房中一直点着灯,视物毫无障碍,“圣人近日身体怎么样,你知道吗?”
说来这事就烦心,魏琏也跟着坐起来,挠了把头发,“说是年岁大了身体不如以往,现每日有太医调理着,父亲向来体壮,应该也没甚么大问题罢。”
见他没在意此事背后象征的意义,张氏转而道:“你近来时而烦闷,公事上难道不顺么?”
“那倒没有。”魏琏道,“只是忙得很,整日和那些人在一起,不是阿谀奉承之辈就是较常人清高三分,累!”
魏琏主要同那些刚提拔上的寒门官员打交道,与之相对,他的侄儿却是大多时日在士族高门间来回商议。
比较起来魏昭自然更不讨好,三年前魏蛟的大刀阔斧导致士族与新朝关系紧张,这一年逐渐在修补,到底不可能一帆风顺。身为绥帝长孙,魏昭暗中吃过的闭门羹都不知几许。
“有荀君指点还谈得上累么?”张氏了解夫君性子,忍不住笑,“若是没有他,你岂不要每日回来砍树。”
魏琏有个毛病,心情一不好就喜欢砍东西发泄,为此他的住处周围都会多栽许多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