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蜀国,她从未穿过这样子层层叠叠的长袍广袖,裙裾更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全不似现在这般限制住了她的步幅。穆清愤愤地拉扯了下裙角,想要露出自己的双脚以便站起来,却不想衣裙越扯越乱,竟有将她双腿缠得更紧的趋势。
宋修远听闻声响转过身,却见穆清摔地狼狈的样子;一时微微讶异于公主的失态,却也走过来蹲下身子帮着穆清整理衣摆,又扶着穆清站起来,知晓她的吉服不方便,瞧着她捏着他手指的手,轻握了一下,笑问道:“可是需要我扶着?”
穆清不妨就这么突然被宋修远握住了手,吓了一跳,忙从宋修远手中缩了回来,连声道:“不必不必,多谢将军。”
宋修远看着穆清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微勾:“如此,走吧。”只这一次,却放慢了步量,行在了穆清身侧。
☆、小星
孙尚德在中堂喝了口茶,又坐着打量了会儿侯府尚未撤去的布置,等到府上有些头脸的管事小厮得了令都规规矩矩地入了中堂站定,这才见到宋修远同穆清公主一道走了出来。
这位孙公公虽是宫里的内侍,但因担了正三品黄门侍郎之职,为人又极擅左右逢源,是明安帝面前举重若轻的人物,是以在公堂之上亦受百官看重。平日里凡是碰见的,总会尊称一声“公公”。
思及自个儿今日所携的诏令,孙尚德心中未免唏嘘。这桩桩件件的,都是个什么事儿。此行本也只是寻常的传召,但不巧冲撞了侯府的喜事,终归就落得不怎么好看了。大抵因为过往遭遇,宫中内侍大多会信些命理因果之说,孙尚德平日里瞧着万事心中过的模样,只到了这一条,亦没能免俗。看着宋修远和穆清,心底不停念叨着往后可千万不要遭报应哟。
孙尚德内心虽千回百转,可白白嫩嫩的脸上终还是堆起了笑,朝宋修远道:“咱家先给侯爷道个喜,愿侯爷同夫人月圆花好配天长。”
宋修远躬身谢过,穆清亦随了礼。孙尚德眯着眼,四下瞧了瞧,向宋修远问道:“咱家此来乃替陛下传召,现下人可是齐了?”
宋修远点点头,一扯膝前长袍便跪了下去。穆清尚有些不知所以,但瞧着宋修远跪了,便也跟着跪了。两人身后的一众管事小厮丫鬟均跟着两人跪了下去。
瞧着眼前跪倒的一片人,一旁的小内侍从绸布包里取出了圣旨递给孙尚德,孙尚德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抖开,用尖尖细细的嗓音念道:“门下:垂拱三十七年六月十九日,黄门侍郎臣孙尚德宣,凉氏不仁,兴兵雁门,忻州失陷。星夜闻之,朕心甚忧。兹以考绩,特授辅国大将军威衔讨西元帅、云麾将军宋修远兵马副元帅,引军十万,佐摄北王姜正诚,缓雁门之急。威震夷狄,以恰朕意。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臣宋修远接旨。”穆清还未清楚意识到圣旨上的内容,宋修远便已接过圣旨谢恩了。穆清又只得跟着谢恩起身。
“侯爷,这是另一半的兵符,收好咯。”孙尚德将包着虎符的锦囊递给宋修远,“咱家也不说旁的了,愿侯爷此去旗开得胜。此番事急从权,咱家急着回去复命,改日登门拜访。”
“借公公吉言。夜深露重,臣送公公出去。”宋修远言辞谦逊,孙尚德很是受用,掂量着方才将军府管事不着痕迹递过来的钱袋子,笑眯眯地婉拒道:“拔营在即,想必侯爷还有诸多要事需准备,就不必管我这把老骨头了。”
送走孙尚德后,宋修远随即吩咐身边的管事宋铮将战马装备等一应事物备好,又命护卫林俨调集侯府内编入建章营的府兵,自己转身快步走向东苑。
穆清瞧着方才还静静候在中堂的小厮丫鬟们各自忙碌了起来,虽行色匆匆,却有条不紊,心下估摸着这般临危受命的场景,于武将家宅之中,应是司空见惯了的。
穆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想了想,亦跟着宋修远回了东苑。
因着了吉服,步量小,又时时提防自个儿再摔一跤,是以待穆清回到东苑时,宋修远已从书房拿了兵符,在正房内换衣裳。
宋修远看到穆清进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穆清见屋内也无丫鬟婢子,便上前顺手接过宋修远换下的公服:“我来。”
清脆利落的两个字。
宋修远看着穆清将手上的衣袍一一叠好,放于榻上。他从前总以为娇养在蜀国郡王府内的穆清公主自该是一番天真骄纵,娇蛮任性的性子,却不想如此安静柔顺,一时恍惚。
待换上玄甲,宋修远又从一旁的几案上取下佩剑,对着穆清似是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句:“大军明日卯时拔营,我需于辰时一刻前赶到建章营点将,这便走了。你......早些歇息。”正欲从穆清身边走过之时,耳际又响起那脆生生的女声:“我送你出府。”
宋修远侧头回望着穆清,只见那对明媚的眸子若含秋水,眼底似还有一抹淡淡的殷切,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镇威侯府前火光闪闪,微有窃窃人语与马蹄声,建章营编下的府兵早已集中于府门前,还有些同住在百宁坊内的低阶将官亦前来镇威侯府待命,穆清心中暗自算计,估摸着有百八十人。
因太尉府与镇威侯府毗邻,此时太尉柳柏安亦携了夫人陆氏站于众将士之前,为宋修远壮行。柳柏安官至正一品,却向来对晚辈宋修远多有照拂,见宋修远出了府门,递过一坛酒:“老规矩,饮下这烈酒,愿此行无往不利。”
宋修远神情肃穆,接过酒:“多谢老师。”遂仰头大喝一口,转交给府前众将士,待众人饮尽,沉声道:“众将听令,随我上马,前往建章营点兵行将,共御外敌。”
众将士闻言皆行军礼,齐声道:“末将得令。”宋修远同柳柏安夫妇辞过,提剑行至马前,忽而转身,望着府门前的穆清。
穆清头次瞧见将士宵征的情境,被眼前的景象所撼,心中动容。见宋修远向她望来,便收起心底的思绪,笑着对宋修远激励道:“无往不胜。”顿了顿,遂又提声道:“愿众将士此行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穆清同诸位妻小就在这京城,等着诸君凯旋归来。穆清亦替边境失陷百姓谢过诸君。”说罢,竟向面前众人俯身行礼。
亲眼瞧见公主向他们行礼,将士们皆有些愣神。此时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得夫人令。”众人方才缓神,齐声回到:“得夫人令!”
宋修远拍着青骓的马脖子,看着眼前情境,对着穆清笑了。不及穆清再有何回应,便率众将纵马远去。
穆清看着宋修远驾马远去的背影,脑中尽是方才他的笑颜,心中不知是何情感。虽然与这个男人只不过一面之交,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平安。
此时不过月上中天的时辰,明星忽闪,陆夫人瞧着府门口的穆清公主,心中没来由的地想起当年雁门战事吃紧,也是同今日一般,大晚上的圣旨入府,不过半个时辰,老侯爷宋懋同世子宋修远便入军营了。彼时他们夫妇二人正于侯府内作客,便一同替宋氏父子壮行。只侯府郑夫人送着两个大活人出去,却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一个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分明是个明媚的人物,此刻站在昏暗的灯影里,陆夫人竟觉得穆清传言中的娇媚瞧着都有些寡淡了。风流眉骨又如何?到了夏国后,不过是母国一颗的弃子。四年前的祸事去了老侯爷与郑夫人,如今整座侯府只剩下小侯爷了,若是宋修远此行同他父亲一般......不知到时这位穆清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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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时辰不早了,若是要沐浴歇息,吩咐婢子便可。”穆清回到东苑时,已有仆妇候于屋内,“婢子海棠,侯爷命婢子来伺候夫人。”穆清瞧她四十五六的年纪,身上衣着较先前见到的更精致些,且行事作风颇有些凌厉,估摸着是东院的管事,便点头回道:“劳烦姑姑,琐事交由我那两个丫头便可。”
穆清从蜀国带来的两个贴身丫头青衣青衿亦在屋内,海棠在侯府当差数十年,为人处世极是通透,见那两个丫头手脚利索,知无她的事了,便躬身朝穆清道:“婢子夜里歇在偏房,夫人若是有事,着人来唤婢子便可。”
想着今日经历的种种,现下好不容易能喘口儿气了,觉得自己崩了一日的弦有些松懈,穆清便任由两个丫头解发冠,除翟衣,可劲儿地折腾自己。待终于睡下,已是亥时末了。
然而终归有些认生,天不亮穆清便醒了。床幔外的龙凤喜烛早已燃尽,仰躺在床榻上瞧着头顶的朱红软稠片刻,穆清还是起身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屋外的人,海棠领着青衣青衿便进屋伺候穆清梳妆。
穆清不大喜欢样样琐事都要有丫头伺候着,无奈夏国的一切都太过陌生,只这衣裳,便与她往日所穿有很大的不同,无法,便只好由着海棠去了。
“夫人生得真好看。婢子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眉心点了这么楚楚的朱砂呢。”
穆清闻言轻笑一声,盯着铜镜前静静躺着的红缨,有些恍然:自己的洞房花烛,就这么过去了;夏朝女子不都说解缨结发么,可自己那个星夜宵征的夫君,连自己的红缨都来不及看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今后的诸多事物也要倚仗海棠姑姑了。这两个丫头随我从蜀国来,唤作青衣和青衿,往日见的做的都是蜀国的规矩,如今到了夏国,诸多不懂规矩之处,也请姑姑多包涵。” 未几,穆清柔声说道。
“夫人言重。这些都是婢子的本分。”海棠为穆清戴上一支凤蝶鎏金银簪,“早膳已备好,婢子这便替夫人拿来。”
海棠是东苑的管事,也是整个将军府后宅的管事,同宋铮两人一前一后、一内一外,将整个将军府打理地井井有条。
待海棠走后,穆清坐于镜前思索着眼前的处境,虽出乎意料,却暗合她意。她乖顺地嫁到夏国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从未认定自己会在镇威侯府终老,是以待到三五年后,夏蜀朝局稳定,这桩联姻逐渐淡出人眼之时,她铁定要想个法子从郢城脱身出去,不论托病还是假死,只求能回到华蓥。宋修远出征,归期不定,那么她至少又多了数月的清净思索日后如何自处。至于当下......